鹿奎冷着脸,冲门外喝道:“更衣,备马!”
三五油灯亮起,院中立刻忙乱起来,鹿奎转身,拧着眉上下打量罗芃,嫌弃道:“看看你这乱七八糟的样子。”
罗芃襟前遍洒血污,下袍又沾满尘土,皱痕百结,饶他生得再俊俏,此时也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小印,另取一身我的便服来。”鹿奎吩咐贴身的随侍,又对罗芃道:“此处是我临时办差的官邸,衣物不多,你我身形相似,你将就着换上就是。”
罗芃苦笑道:“罗某哪会挑剔这个,多谢鹿大人费心。”
鹿奎冷笑道:“勿要自作多情,我并不是为你考虑。只是圣上最重风仪,你这样蓬头垢面,岂能面君?”
罗芃这会儿满心无奈,只拱手道:“全凭大人做主。”
鹿奎束起腰,换上一身箭袖窄身的武服,问他:“事态紧急,来不及坐车,会骑马吗?”
罗芃一顿,正欲开口时,先前那通传的皂袍小吏连滚带爬地撞进门来,气都没匀,便嚷道:“大人,大人,三春巷那边传来消息,丁三爷说,人醒了!如何处置,还请大人定夺。”
“什么?”鹿奎猛然朝罗芃看去,后者一愣,才隐有所悟:“难道是……刘葵?”
罗芃跌足道:“刘葵醒了,难怪侯府先闹了那一出,宁儿所料果然不错,叶珍必有后手!”
鹿奎竖起眉毛:“丁三具体怎么说?人醒了,是个什么状态,那两个看守又如何?”
那小吏垂首道:“丁三爷那边没得示下,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惊动了那几人。目前得的确切消息,刘葵清醒后,看护她的女子似早有所觉,第一时间便备了车。”
鹿奎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转头看罗芃:“我放心不下宁儿,我先送你去寻萧定,让他带你入宫。我去盯着刘葵那边。”
他幽幽道:“看在你还算顺眼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见了圣上,可别想着耍什么小聪明。知道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玉簪,依依不舍地摩挲几遍,咬咬牙才递了过去:“宁儿的信物,你还是带在身上,见了陛下先呈上去。”
罗芃犹豫道:“既如此,我本为宁儿带信而来,信已带到,又何必惊扰圣上?”
鹿奎一瞪眼,嗤笑道:“你以为,我的门是这样好登的?让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今日来了此处,说了这些话,做了这些事,陛下这一面,你是非见不可。”
他的话冷飕飕的:“只看你要跪着见,还是躺着见了。”
罗芃哭笑不得,恭敬道:“那草民自然愿意跪着见。只是,我贸然离开太久,罗居芮那里该如何交代?”
鹿奎挎刀上马,回首道:“等你见过陛下,再考虑这些微末小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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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宸殿,西明间暖阁的前室内。
吴实禄提着拂尘,小心朝内觑了一眼,昭元帝面南而坐,信手翻阅身前奏本,下首肃立着两位朱袍重臣,正恭声奏事。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便见陛下头也没抬,却问道:“吴实禄,有事便说,做那鬼祟模样作甚?”
吴实禄一躬身,讪笑道:“瞒不过圣上。萧统领在殿外求见。”他抬眼看了两位大臣,婉转道:“身后还领了个陌生的男子,穿着倒与鹿大人有二分相似。”
在旁候命的户部尚书石骏升一听,便识趣地起身告退,昭元帝放下奏折:“不急,你二人且留下。传他上来。”
萧定磕完头,给圣上问了安,起身才发觉室内另有两位大人,他一抱拳:“下官见过石大人、张大人。”
石张二人忙还了礼。
昭元帝问:“今日非你轮值,怎么过来了?”
萧定忙恭谨道:“圣上,是鹿大人送了个人过来,他本要亲自面君,可正巧有事突发,脱不开身,才令属下代为交办。”
这时辰,又是鹿奎送来的人,昭元帝没什么犹豫,便令吴实禄带人上来。
来人是个高挑瘦削的男子,年纪约莫三十上下,若忽视他过分病态的瘦弱,倒是个俊眉秀目的美人。
颈上赫然一道狰狞的红痕,淌下鲜血未及时擦拭,凝结成刺目的血迹。
吴实禄这人站在不动,急得直使眼色,气音道:“还不快拜见陛下!”
罗芃这才如梦初醒,从初次面见圣君的巨大冲击中醒转过来,忙按先前萧定交代的样式,叩首道:“草民罗芃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元帝一挑眉:“你脖子上是谁伤的?”
罗芃诧异地抬头,伸手摸了摸项上的刀痕,低眉道:“是,是鹿大人。”
候在一旁的石骏升与张辅不由对视一眼。
昭元帝轻笑一声:“朕看也是这小疯子。他动了刀,又没下重手,还肯送你来见朕,必有原由。说吧。”
罗芃微微有些晕眩,十多年来,他被罗居芮养在私宅之中,充作客卿幕僚。罗居芮知其才干可用,虽不令他抛头露面,但朝中大小动向、人事调任及宫闱秘闻,悉使其闻听。
多少个不得见天光的日夜,他焚膏继晷,夕寐宵兴,一心钻研的,不是圣贤书,而是那一位圣主莫测的君心。
他颁布的每一道谕旨,传扬的每一个御命,每一次人事迁任,他都在心中细细品度,妄图借助其一言一动,揣摩出这位高不可攀的圣君明主,真实的心意。
罗芃在心中,早已无数次勾勒过昭元帝的形貌行迹,虽然不得面君,但他却自信比朝上衮衮诸公,更了解这一位御极天下的人主。
但这一切,却在他亲眼目见昭元帝的一瞬间,尽数化为飞灰。
圣上的语气并不严肃,甚至堪称和煦,但却让他下意识地战栗。
罗芃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人老成精的罗尚书,谈论起皇帝的语气总是敬畏中带着拘谨。
所有他曾经自以为是的揣度与猜测,在这位手握天下的君王面前,都显得那样狂妄与荒谬。
他心悦诚服地跪伏在地,从怀中小心取出那枚玉簪,珍而重之地高举过头顶:“回禀圣上,此乃草民所携信物,愿呈上观。”
殿中那无形中令人窒息的威仪,忽如春潮般退去了。
罗芃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位如仙似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王天子,眉心一动,那张白玉铸就的面庞,突然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