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坦白
作者:越轻舟   困秦最新章节     
    直等到阿稷与叶阳公主走远以后,我高悬着的心才渐渐落了下来。

    “姑娘…”云月脸上仍还挂着泪水,正满面惊恐地望着我。

    “抱歉云月,让你受委屈了。”我伸手擦拭着她的眼泪,万般心疼地安慰道。

    “奴婢不委屈…”云月兀自摇着头:“委屈的是姑娘,姑娘才是真的处境艰难。”

    我闻言不禁苦笑,是啊,我的处境如何能不艰难呢。我转头望向榻上虚弱的魏冉,心中泛起铺天盖地般的怜爱与愧疚。

    在我还未爱上魏冉、还未卷入这场争夺的漩涡之中时,我尚且还可以冷眼直面他潦倒落魄的结局,可事到如今,我却是再也无法泰然自若了。

    虽然知道功高盖主的权臣,自古以来就难以善终,可当这件事落在我全心全意的爱人身上时,我只感觉是那般让人恐惧与战栗!

    尤其阿稷手中那柄最为锋利的刀刃,还是我亲手递给他的!甚至于阿稷会如此疯魔,也全都是因我而起!

    阿冉,我简直无颜面对你!

    我再度伏在魏冉的榻边痛哭起来,我根本就是作茧自缚,我根本就是咎由自取!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让他倾心相待!

    浑浑噩噩地挨到圆月高挂时,我掌中的手突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阿冉!”我立即支起身看向他,双手惊喜地抚上他的脸颊。

    他薄唇抿着浓眉紧蹙,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般轻轻扇动了几下,而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阿冉,你终于醒了!”我痛哭流涕地搂住他:“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你真的吓死我了!”

    “媛儿。”他沙哑着声音唤我,同时伸手回抱住我。

    “你渴不渴饿不饿?”我撑起身来仔细地检查着他:“伤口是不是很痛?”

    “我立马去请医师!”我自顾地说着,随即就想起身寻找医师。

    “别动。”他却箍紧了我:“让我抱一会儿。”

    他往日清冷磁性的嗓音,此时透着干涸了许久的嘶哑,听得我心如刀割。

    “对不起阿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贴上他的额头,啜泣着忏悔道:“我不该缠着你非要来骊山的,都是我害你受伤的。”

    “不许胡说。”他轻轻吻着我的眼泪:“保护你是为夫的职责。”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我回吻着他的鼻尖眉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只恨不能代替你痛、不能代替你疼,只恨那把刀没有刺在我自己身上!”

    “不许哭。”他眷恋地凑上我的唇:“为你,我甘之如饴。”

    我们在这四下无人的寂寂深夜里,婉转而缠绵的轻蹭着、吮吸着、拥吻着,无关情欲,只为真心。

    许久以后,魏冉才迷恋不已的放开了我,他勾起唇角抚上我的脸:“还是为夫惦念的味道。”

    …

    “伤口都还浸着血呢,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我嗔怪地睨他一眼,起身倒了茶递至他唇边:“先喝口茶润润,我去让云月送些膳食过来。”

    我起身窸窸窣窣的为他掖好被子:“用完膳后得立马为伤口换药,接下来这段时日,你什么也不许做、什么也不许问,必须好好调养身体,我会寸步不离地监督你的。”

    “夫人放心,为夫一定在你我大婚前夕养好身子。”他坏笑着勾上我的腰:“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

    我原本还从容的面色霎时被他调戏的绯红,只磕磕巴巴地假装斥道:“真是没个正经,我都担心死了,你还有功夫瞎贫。”

    “有何可担心的。”他拉过我咬起了耳朵:“为夫好得很,有的是力气让夫人欢愉。”

    这样直白孟浪的话语简直让我哭笑不得,我们两两对视着,终于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虽然他向来都爱如此调侃我,但我心中很清楚,他此时的放浪不羁,不过都是为了使我心安罢了。

    我的阿冉,总是用他最温柔、最不易让人发现的方式保护着我。

    思及此,心中升起无限柔软,我再次低头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啊!”一声尖叫在门外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属下也没看见。”

    我大惊着望向门口,云月和周重正欲盖弥彰的想要跑路。

    “回来。”魏冉叫停他们。

    云月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榻边:“奴婢用骨汤熬了些米粥,侯爷请慢用。”

    这丫头羞红着一张脸,促狭的目光直往我身上打量。

    “咳咳…”我轻咳两声掩饰尴尬:“辛苦了云月。”

    “这、这都是奴婢该做的。”云月大着舌头直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我不禁在心中好笑,云月这丫头虽对周重交付真心,可到底还未经情爱,竟比我还要脸皮薄。

    “本侯昏睡的这两日,太后是否已摆驾回宫?义渠王暴毙后,朝中群臣可有奏请大王派兵北上?”周重刚走近,魏冉便立即询问起国事来。

    “太后当夜便被大王命人护送回宫了,武安君与司马将军也已至云阳。”周重拱手道。

    “如此甚好。”魏冉思索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捂住伤口皱起了眉头。

    “说好的什么都不许问!”我急得连忙上前扶住他:“老是国事国事的,到底是国事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当然都重要。”他无奈地刮了刮我的鼻子:“我身为一国之相,这些事怎能不过问呢?”

    “我不管!”我往他身后放了个软垫,摁着他靠在榻上:“朝中有那么多领取俸禄的大臣,何以事事都要你操心。”

    “我才不关心什么国事,我只关心你康健与否。”我端起碗碟,舀了勺米粥吹了吹喂向他:“张嘴。”

    魏冉的眼眸晶亮,他低头轻笑了一声,随后听话地吃下我喂的米粥。

    “侯爷,姑娘所言不假,您还是先养好身体最重要。”周重笑道:“国事日后再操劳也不迟。”

    “周将军这话我爱听,什么事都得分个轻重缓急,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子更为重要了。”我一边点头,一边不停歇地喂着他。

    “是,都听夫人的。”他笑。

    “那属下便告退了。”周重和云月行完礼便出了房门。

    屋内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喂他用完膳后,又褪下他的衣衫,将伤口都细细地擦拭一遍上完药后,便和衣钻进了他的怀里。

    透过敞开的窗缝,我们相拥着望向夜空中的点点星光。这样平静安宁的夜晚,不知我们还可以同享多久。

    “阿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成婚后要做些什么?”我枕着他未受伤的臂膀,将手搭在了他的胸口。

    “做每对寻常夫妻都会做的事。”他轻拍着我:“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是,我们一定要白头偕老。”我忍不住鼻尖泛起了酸。

    阿稷愤恨的面容,与史书上那关于穰侯魏冉的几行文字,开始轮番不停地在我眼前交杂。

    可那又如何呢,我心不改,坚如磐石。

    “阿冉,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将引荐范雎之事告诉他,我不想再时刻担心这颗隐雷,会成为我和魏冉之间的龃龉了。

    “何事?”他见我突然正色起来,伸手勾起我的下颌面向他。

    “你可知大王身边那位御史大夫范雎,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有才学但睚眦必报,既非君子,也非小人。”

    “他在朝中,是否与你为敌?”

    他沉默了一瞬后,开口答道:“是。”

    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思索良久后,还是郑重而艰难地说道:“范雎,是我引荐给大王的。”

    我惴惴不安地搂紧了他:“从前与大王定情时,我看着他无人相助,亲口向他引荐了范雎。”

    时间仿佛凝固了下来,我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的表情,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将我推开。

    我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对我的审判,像绝望的死囚在期盼饶恕的圣旨。

    好似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好似只在须臾之间,他扣着我的脑袋便狠狠地吻了过来。

    唇舌交缠,呼吸迷乱,我的心渐渐被喜悦填满,无所畏惧地环上他的脖颈,像一条濒死的鱼儿般极力靠近着大海。

    “这便是惩罚。”意乱情迷间,他在我耳边低语。

    “对不起。”我哽咽着对他说道:“我当时没有想过会爱上你。”

    “这不是你的错。”他紧紧抵着我:“是我对你太刻薄,才让你迷了路,这些代价都是我应得的。”

    “阿冉,我爱你。”我喜极而泣:“我全心全意的爱你。”

    “能得媛儿青睐,是我毕生荣幸。”他笑。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我想大概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幸福的夜晚了。

    “阿冉,你不断地向上攀爬,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轻声询问着他。

    历史纵然是不容更改的,但我们可以选择提前离场啊。

    我们何不远离这一切,去一个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呢,趁着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趁着还有转圜的余地。

    “十六年前刚入咸阳时,我和荆尧壮志满怀,相约着一定要闯出各自的天地,让那些曾经轻贱我们的人刮目相看。”魏冉开始回忆起了往昔。

    “后来荆尧离世,我便下定决心要带着他那份不能完成的梦想,站在权力顶峰,守护荆家众人。”

    “除了这些呢?”

    “便是阿姊和大王了。”他叹息着:“我和阿姊初逢时,她还是先王的八子,阿稷不过才三岁大小。”

    “先王有众多的儿女与妻妾,他们母子并不得宠爱,在宫中可谓是举步维艰。那时阿姊从没有笑颜,大王也没有玩伴。”

    “他们困在那四四方方的王宫之中,受尽了旁人的冷眼与薄待。”

    “尽管自身都寸步难行,阿姊却总是节衣缩食的往军营中打点,只希望我这个从小便和她离散的弟弟、能过得好一些。”

    “我还记得第一次胜仗进宫行赏时,他们母子二人躲在了望台的高墙后,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只为了给我送一份他们舍不得吃的、已经放干了的枣泥糕。”

    “从那时起,我就日日夜夜地告诉自己,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的往上爬!爬到无人敢肆意欺凌的位置。”

    “我要重铸我母亲与父亲的陵寝,将他们的灵位、光明正大的抬进由我开写的宗祠里!”

    往事太过惨痛,他的音调扬起,带着激动与破碎,听得我满心凄惶。

    我该怎样规劝他放下手中所拥有的一切呢,这可是他半生拼搏、用命换来的成就啊。

    这不止是他的殊荣,更是荆尧与荆家众人和他亡父亡母的殊荣。

    我又有什么权利,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劝他放手呢。

    事情好像成了一个死循环,我不仅走不出去,更救不了他。

    他在这波谲云诡的时代沉浮多年,与六国不知打了多少的仗、结了多少的怨,即便我们能走,又真的能安然无恙地垂垂老矣吗?

    罢了罢了,就算我知道事情所有的结局,付出所有的努力,也改写不了一个已成既定的史实。

    左右,我都同他一起面对就是了。

    “阿冉,你的父母与荆家众人,一定以你为荣。”我慰藉着他:“我也是如此,此生能做你的妻子,更是我毕生之荣幸。”

    “还好有你媛儿,还好有你。”他同样抚慰着我:“还好我没有错过你。”

    世事瞬息万变皆是虚枉,只要相拥的这一瞬间是真实的,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在骊山行宫休养了几日以后,魏冉已经能够行走自如了,宗室王亲大部分已接连返回咸阳,四月中旬这日,我们也向着咸阳进发了。

    刚入城中,便见满城帛锦张贴,人人奔走相告,一派喜气洋洋之象。路过赵大哥的茶肆铺问了才知,近日有天子之喜。

    想来也理应如此,因着春猎一事,秦国大王与楚国公主的婚事已推迟了半月之久,为抚两国邦交,必须得即刻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