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筹划
作者:越轻舟   困秦最新章节     
    “是一个婢子求了姚姑姑告知于本宫的。”文楚说着:“当时事出紧急刻不容缓,本宫未作多想便匆匆赶往了飞云宫,好在总算及时救下了你们母子。”

    她的思绪仿佛飘了很远:“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要走了,没办法再护着他的孩儿了。”她看向我,眸中光亮闪烁:“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在宫中,你一定要想尽一切方法将他送出咸阳。”

    “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自己心悦的女子生下仇敌的孩子,更何况他还为君为王。”

    文楚疲惫地合了眼:“本宫很了解自己的王弟,铲草除根是他一贯的作风。”

    “多待一日便多危险一分,你要尽快。”

    “多谢公主提点。”我朝她颔首,胸腔中的心因她的话而狂跳起来:“臣妇明白了。”

    我们堪堪说完话,一位内官便带着几个仆从进了大殿,他端着托盘匆匆行至文楚身前,呈给了她:“大王有令,大长公主公然屠戮芈死王后犯了众怒,特赐鸠酒一杯向楚国王室谢罪。”

    “长公主,请吧。”

    殿外忽然闷雷作响。许是乌云掩了日头,屋中光线暗了下来,一阵冷风裹挟着细雨从大开的窗中飘进,令人从头到脚止不住的寒凉。

    “记住你答应过本宫的话。”文楚伸手执了酒樽:“务必要将我的骨灰送去陶邑。”

    “是。”我颤着声音,俯下身去朝她叩首:“臣妇恭送大长公主。”

    “父王母后、阿冉。”暗光照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举起鸠酒一饮而尽:“我来寻你们了。”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如她所言,有时,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雨越下越大,我回到中庆殿时,身上的衣衫湿了个透底。

    “县主!”江姑姑一见着我就变了脸色:“您才刚生下孩子不过半旬,怎能淋雨呢!”

    她急急忙忙为我翻找着换洗的衣袍:“一月内是最容易落下病根儿的时候了,若发了热可如何是好啊…”

    江姑姑絮絮叨叨地说着,手忙脚乱地替我更了衣。

    “姑姑。”我握上江姑姑系着衣结的手:“自进宫的这大半年以来,我得了姑姑许多的照拂。姑姑的慈爱和仁善,齐媛看在眼里明于心间。”

    “甚至我儿能安然无恙至今日,也都是多亏了姑姑的转圜,齐媛感激涕零。”我认真地说着,弯腰朝着江姑姑长施一礼。

    “县主这是做何。”江姑姑连忙扶起我:“县主折煞老奴了。”

    “老奴活了这大半生啊,已是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能保下这孩子一命,也算是做了好事一桩。”

    话说到这里,江姑姑面上浮现了满满的担忧:“只是那日老奴向大王陈情的托词,是县主产后虚弱不能大喜大悲,一旦县主过了产褥期身子恢复以后,难保大王不会…”

    “唉…”江姑姑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孩子命苦啊。”

    “姑姑,您可愿再帮阿辞一次?”我紧抓着江姑姑的手凄声哀求道:“只此一次。”

    我憋红了眼眶:“求您,帮我助他逃出生天。”

    江姑姑回握着我的手,盯着我瞧了良久,又看了看睡在榻上的小人儿,终于默许着点了头。

    “县主意欲何为?”江姑姑低声问道:“纵使老奴愿意帮您送这孩儿出宫,可想要出城的话只怕也难如登天啊。”

    “姑姑无须多忧。”我感激地望着江姑姑:“出城之事我自有安排,只需姑姑明日在朝会后,悄悄邀司马将军于碧华殿一见。”

    “可司马将军会答应吗?”

    我沉默了一瞬,而后答道:“他若不答应,姑姑便告诉他,我是以武安君遗眷的身份相邀的。”

    “是。”江姑姑欠了欠身:“老奴一定将县主的话带到。”

    江姑姑退下以后,我虚软着脚步躺在了榻上,紧紧挨着那小小的人儿。

    为了阿辞的安全,除了不得不外出时让江姑姑看顾以外,我是日日夜夜都不敢离开他身旁半步的。

    文楚和江姑姑的话仍犹在耳,我摸着他柔软的小手不禁落下泪来,我的孩儿才刚刚出生,便要独自一人飘零在这世间了。

    我这一生总在辜负别人,但最亏欠的,还是我怀中小小的你啊。

    一夜辗转不寐,至五更天时,我便起身洗漱了。收到江姑姑的回话、将阿辞留给她后,我又急冲冲地奔着碧华殿而去。

    文楚的遗体被挪去了无极宫,碧华殿已经完全空了,昔日门庭若市极尽奢华的宫殿,竟连一只过路的飞鸟也没有,何不言世事无常。

    正殿被落了锁,我从边门进去后,在偏殿找到了等候的司马错。

    “司马将军。”我向着他的背影微微欠了身:“劳您久等了。”

    “无碍。”司马错转身拱手:“不知县主寻在下来所为何事?”

    “将军当真不知吗?”我慢慢朝着他逼近:“将军与我兄长情同手足,一起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如今他辞世了,我莫非连来问个清楚也不行吗?”

    司马错不语,只静静伫立着。

    “将军,您曾与我夫和兄长一起东进攻下了半个齐国,同朝为将数十载,凭心而论,他们当真是那大奸大恶之徒吗?”

    司马错脸色发白起来,愣了片刻后缓缓答道:“不是。”

    “既不是那大奸大恶之徒,何以就会落到了那般田地呢!”衣袖下的手捏了拳,我激动地浑身不住颤抖。

    “侯爷是扶了大王上位,是打下了汗马功劳,是选贤举能推着秦国不断地变强。”司马错皱了眉反驳:“然而他和先太后把持的朝政密不透风、也是不争的事实。”

    “君主势弱,外戚却权势滔天,我作为大秦的朝臣食着大秦的俸禄、难道不该替这大秦的君王分忧吗?”

    “可我夫分明已急流勇退!”我同样驳斥着他:“他上交兵权、请辞相位、出走关外,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县主,为臣为将者的生死,只在君主的一念之间。”司马错别过头:“侯爷的离世,在下也深觉惋惜。”

    “那么我的兄长呢,他明明也已远离了朝堂,他明明都走到杜邮了…”我声泪俱下:“他为什么还是死了?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

    司马错面上爬上了哀痛的神色,他深吸了一口气摇着头,随后长叹一声:“他不得不死啊…”

    “县主回到咸阳后,大王便急召白起返秦,并勒令他不许放那四十万战俘归赵。”

    “长平之战已拖的太久了。不放军粮已空,放了祸患无穷,且又有王命不可违抗。他能怎么办呢?在那种紧迫之下,他只能狠下心来将那四十万战俘全部坑杀。”

    司马错久久地嗟叹:“四十万啊,多少的生命在他手中陨落,他岂能心安!”

    泪水模糊了视线,怪不得…怪不得最后一次相见时…他是那般的茫然无措…

    “这样反天道泯人性的做法引起了六国公愤,且范雎以他离了秦国恐会另奉他主为由,惑得大王赐下了一道死喻。”

    “他本就心魂难安,得了旨意后,没有多言便拔剑自刎了。”司马错昂首感叹着:“我与他兄弟一场,如何能不为之扼腕啊。”

    即便我抓紧了衣袖捂住嘴,呜咽声却还是不停地从手中溢出,只得死死咬着手腕,才不至于哭出声来,又是我亲口举荐的范雎呀…

    我的兄长,那样一介威风凛凛的将军却没有战死沙场,而是身亡在了籍籍无名的荒野之外…

    多么可笑、多么诙谐、多么诛心于无形!

    “县主,事已至此,无论您如何抱憾也于事无补了。”司马错弯腰颔首:“您还是回中庆殿吧。”

    “您好好活下去,便是他最大的指望。”

    “好好活下去?”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还能好好活下去?”

    “县主,您当然能好好活下去啊。”司马错轻声规劝着:“您还有孩子呢。”

    一声劝告惊醒了我,我郑重地跪下身去朝着司马错三叩九拜。

    “县主何意?”司马错大惊,本想扶起我、又碍于男女之别收回了手:“您快快请起!”

    “司马将军,您既知兄长想让我好好活着,便知我能好好活着的前提、是我的孩儿能够安然无虞。”

    我长跪着:“可我的孩儿只要还身处在这王宫之中,就必不可能安然无虞!”

    “您的君王您定然是知悉的。”我重重磕下头去:“求您看在与您同朝十几载的我夫和兄长的情面上,救救我的孩子、放他出城吧!”

    司马错霎时间变了脸色,他上前几步、又退后几步,在殿中走来走去的,不住地来回踱着步。

    “县主…您这是…您这是为难在下啊!”

    “司马将军!”我苦苦恳求着:“您和兄长是至友啊,推己及人,倘若将来您和您的亲眷有求于人时,您难道希望被求的那人、也如同此时的您一样无动于衷吗?”

    “可是…可是我是大王的臣子啊!我怎能违背于他!”司马错仍旧迟疑着没有松口。

    “大王并没有明令禁止我儿出城!”我膝行着抓住他脚下的衣袍:“齐媛不敢过分要求什么,只希望将军在来日我儿过城门关卡时,能行个方便!”

    “至于出宫之事,我自会另想它法,定不叫您作难!”

    “这…”司马错依然犹豫不决。

    “将军!”我声声如泣:“稚子何辜啊!”

    “罢了!”

    司马错面色逐渐憋红:“在下应您就是!您快起来吧!”

    “多谢将军!”我再度叩了首后,才站起身来。

    “只是就算这孤苦小儿离开了咸阳,又能去往哪里呢。”

    话说到这儿,我才忽然想起文楚亡故、我便相当于和周重失去了联系,大长公主之死天下皆知,他只怕会乱了方寸!

    于是立马朝着司马错再次请求:“将军,劳烦您遣人至城门外找到周重,告诉他千万别轻举妄动,只需待在城外接应孩子即可!”

    “周重回到咸阳了?”司马错疑惑着问道。

    “是,拜托您了。”我焦急地俯身行礼。

    “好,我这就出宫派人去找。”司马错冲我点了头,匆匆迈步走出偏殿。

    原以为事情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可我刚回中庆殿途经兰苑时,就在宫道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内侍的衣衫朝我使了使眼色,我压下心中惊骇,立马跟在他身后向着沁雪院而行。

    沁雪院偏远僻静,并没有多少宫人往来。我们保持距离避着行人,一前一后快速闪进了院中。

    默默聆听了一会儿,确认果真无人发现后,我才开口低声向他问道:“周重!你是怎么进宫的?”

    周重忧着眉目朝我拱手:“属下是劫持了宫中的采买内侍,偷了他的腰牌混进宫的,所幸掌管内务的少府刘大人并不认识属下,故而还未被人发现。”

    “还未被发现不代表不会被发现。”我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你赶紧用相同的方式再跟着他们混出宫,这里太危险了!”

    “夫人,长公主薨逝的消息已传遍咸阳,您如今和小公子在宫中孤立无援,属下如何能放心得下。”

    “这次无论如何,属下也一定要带着您和小公子离开!”周重语气坚决。

    “不可妄动!周重,你听我说。”我惊慌不堪:“我和孩子跟着你一起出宫目标太大了,我在宫中已经是明晃晃的存在,走不到雨斯门便会被戍守的士兵给捉回来。”

    “你出城去等着,我已经说服了江姑姑和司马将军,会在合适的时机将孩子送到你手上。”

    “你接到孩子后不许停留,仍是走小道先离开咸阳。”我顿了顿:“去蓝田看看青禾吧,或者是去寿春瞧瞧阿姊也好。”

    “待他大一些,让他去祭拜祭拜他的父亲,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位高出云表、怀瑾握瑜的逸群之才。”

    “夫人…”周重好似明白了什么,注视我的目光中有着满满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