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究竟出了何事?”
高俅眯着单凤眼,沉声说道,语气冷冽。
他这态度,倒不是冲着李慧贤去的,而是乍闻童年至交的惨讯,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要知道当年他虽是苏大学士书童,但苏大学士不仅是翰林学士,还是知制诰、知礼部贡举,政务繁忙的同时,还有不少的应酬。
他这书童,平素里,倒有一大半的时间,是与苏门四学士,苏门后四学士厮混在一起,其中,又以李格非最为亲近。
时任太学博士的李格非,要比高俅大上一轮还多,闲来无事,便带着高俅说文解字,可以说高俅的文章功底,大半的基础,是李格非替苏大学士打下的。
如今,半师半友的闺女,跪在地上求他替父报仇雪恨,又怎能不让他动了真怒。
在李慧贤哭哭啼啼,断断续续的述说中,一桩牵连深远的惨事,逐渐的,展露在高俅与徽宗面前。
建中靖国元年,李格非任京东刑狱,于任上再添一女,便是李慧贤,崇宁元年,朝中清算元佑旧臣,李格非名列元佑党人碑,被罢官。
根据元佑党人,不得在京差遣、居住的规定,李格非只能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李慧贤,回了祖籍济州章丘。
若是一切波澜不惊,以李格非的学识、见识,做一个富家翁,那是轻而易举的。
只可惜,李格非生平最为痛恨的,便是为官者,不体恤百姓,反倒与民争利。
崇宁二年,熙宁党人许天启为了迎合时任副相蔡京,提请朝廷铸折十钱。
这里先要说明一下,何为折十钱。
所谓折十钱,是指临时铸造大钱,一枚可抵市面流通小钱十枚。
这种币制,古来有之,本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如战争、自然灾害等情况时,临时发行的钱币,用以增加朝廷阶段性财政收入的权宜之计。
这种做法,有利也有弊,有利之处,自然是能大大提高朝廷收入,得以应对突发情况,其弊端么,就是一旦失控,就会转变为搜刮民间财富的手段,搞的民不聊生。
其实早在王安石变法时,便曾搞过,只不过当时发行的,是折二钱,也就是一枚大钱,抵二枚小钱,影响程度还算是可控,但即便是这样,王安石也被骂的很惨,成了政敌攻击的最大软肋。
而一旦搞成折十钱,那就是比之前的折二钱,还要夸张五倍,吃相不要太难看。
所以当时蔡京还耍了个滑头,先搞出一个折五钱试点,只在陕西几路小范围推行,用的由头,还是替西军筹军费,抵御西夏入侵的名义。
等民间的第一波反对浪潮过后,既成事实了,再悄咪咪的大范围搞折十钱。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当时的济州知府,还是蔡京假子,蔡六。
蔡六此人,贪财好色,惯会钻营。
当他知悉中枢的币制风向后,直接在济州偷铸折十钱,连折五钱这一步骤都跳过了。
如此一来,整个东南沿海,钱法大乱,不仅官府在偷造,就连民间也抢着私铸。
身处济州的李格非深感忧虑,于是不顾风险,执意上书:东南诸路盗铸折十钱,率以船筏于江海内鼓铸,当职官全不究心,纵奸容恶!
只可惜,当时的朝堂,已是蔡党的天下,李格非的这折子,根本没有机会公之于众,直接就被送回到了蔡六的桌案上。
得罪了当地父母官,还是背景通天的蔡六,身为元佑余孽的李格非,其下场可想而知。
幸好,当时尚未成年的李慧贤,被父亲提前送到了佛门,去当了一名比丘尼。
机缘巧合之下,一心想要替父伸冤的李慧贤,拜得一位遁入空门的名妓为师,习得了一身本事,并于一年多前,来到了汴京,伺机为父伸冤。
“所以,你就自甘堕落,入了妓籍?”
高俅并没有因为李慧贤的做法,而感到感动,相反,倒是有些嗤之以鼻。
报仇的方法有很多,奈何这傻侄女,却是选了一条南辕北辙的路。
“不错!”
李慧贤却是一脸绝然,愤愤道:“谁能帮我,我便委身于他,又如何!”
其实站在她的角度,又何曾有得选。
她一个弱女子,哪怕是熟读经史,文章书画无一不通,考不得科举,终是没有出头之日,所以除了以色侍人,又有甚路,可以走呢?
“糊涂!”
高俅见李慧贤冥顽不灵,不由的怒气上涌,训斥道:“风月场所,哪个不是逢场作戏,真说要为了区区一歌舞妓,就要提着脑袋与蔡六,以及他身后的蔡京作对,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是喝茶喝坏了脑子!”
“叔父……”
李慧贤一怔,不由得想起了这一年多来的遭遇。
这一年多下来,不是没有勉强能入法眼的俊才,也不是没有身居高位的官员,到她这慧贤雅叙一坐。
可只是通过在前厅寥寥数语,聪慧的她,便可以明显感知到,来人要么是只图男欢女爱,要么,便是趋炎附势之徒。
“不要唤某叔父,某,没有你这种侄女!”
高俅恨铁不成钢,没好气的说道:“还叔父,哼,你就不会直接去太尉府?”
“这……”
李慧贤闻言,为之一噎,很是有些无言以对。
她总不能说,叔父啊,你自己以前是什么名声,你就没点数么?
也就是最近半年里,你高太尉的风评,才有了些好转。
可你,不也是被太师蔡京,给挤兑的跑去辽国避风头了么?
去太尉府找你?
呵!
去辽国找你还差不多!
不过对方毕竟是长辈,李慧贤近来确实也曾动过找高俅的主意,所以,只能老老实实低下头认错:“是,叔父教训的是,侄女知错了。”
“哪里错了!”
就在高俅稍稍平复怒气,正想从长计议的时候,一个比他还怒意勃发的声音,乍然响起。
徽宗一屁股拱开高俅,快步上前,上手扶起李慧贤,又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安慰了起来。
“你没错,休听高二郎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