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听了罗朝圣人的话,沉默良久。
如果是父亲教训儿子,他想坦然接受。但眼前这个老人已经不复他孩提记忆中那般慈祥。
若是皇上教训太子,他亦想坦然接受。但权利让渡已然完成,他找不到理由低头。
“儿臣不得不急。父皇与尹相逼迫太紧,压得我不能喘息。”
罗朝圣人点点头,“事已至此,朕再无力制止你。随你去吧。”
罗沁摸摸鼻尖,“当下来此,是要交给父皇一个名单。由父皇来给他们治罪。”
圣人收起解药,接过名单看了下,“皇儿难到不明白,若朕给他们治罪。前后行径不一,后人修史之时,与起居注相较,自然不难发现是你在做手脚。风言风语,会给你按个谋朝篡位的名头。”
太子握着拳头,笑了笑,“儿臣本来就是谋朝篡位。”
圣人盯着他,“值得吗?”
太子没答,从座位上起身,欠身揖礼,“见父皇身体安好,儿臣不做打扰。父皇好生歇息,儿臣还有要事,暂且告退。”
待太子走出了宫殿,外头的太监凑上前去。
“殿下,除妖军中郎将吴伟大人求见。”
“他人在哪儿呢?”
“吴大人还在兵部候着呢。”
太子看了看天色,“把人带去御书房。本王当下要代父皇处置奏章,只见一刻钟。”
“奴婢领旨。”
太子去了御书房,吴伟已经提着一个盒子候着。
罗沁走到书桌后面,撩起衣摆落座。先分开桌上的奏章,再看吴伟一眼。
“前线吃紧,你却匆匆回来。高宥堂的御下之术也不怎么样。”
吴伟提着盒子左右看看,罗沁挥挥手让执笔太监先出了屋。
如此吴伟才把盒子盖子打开,跪下说道,“末将此番回京,是有大礼呈给殿下。”
太子看到盒子里盛着尹威的头颅,开怀一笑,“好,好,好。不知此人何处被擒?中间又有什么故事?”
吴伟合上盒盖,眉飞色舞地说道,“末将领兵一路北上,与高将军左右出击,以蟹爪之阵,夹击一头虎先锋所率妖军。将妖军成功包围之后,高将军下令按兵不动,待妖军疲惫之时再出兵围剿。此地距尹氏封地不远。末将正领兵修整,磨炼儿郎杀妖技艺。却见得有妖风作祟,乃是另外一股势力在和妖怪奋战。末将差遣斥候前出查探,遇见了尹氏逃命队伍,他们被数条巨蟒追击。末将暗中设伏,击退了巨蟒,保下了尹氏逃难之人。尹威知其罪无可恕,服毒自尽。末将便将其头颅带回,呈与殿下。”
“尹氏族人现于何处?”
“回禀殿下,尹氏族人逃难之间,不巧都染了瘟病,无人存活。倒是尹氏之妻尹庄氏在帐中歇息。庄氏当下也境遇不妙,尹庄氏求乞除妖军速速北上援助庄氏驱赶妖邪。”
太子轻声一笑,“庄氏乃忠良之后,一门三将军美名流传已久。既如此,尔等若能分兵,可趁手帮助一番。”
“末将领命。”
吴伟离开后,太子展开有关骨江修堤的奏章。他捋着胡须,猜这贾家商会到底意欲何为?若为钱财?物料供给尽数由官家掌控。若为名声?却也没见贾家商会再扬名。
既想不出缘由,太子大笔一挥,将物料供给的渠道批给了与他亲近的南方氏族。
兀地,他想到了一件事。来年承大位后,后宫冷清。该是招些妃子入宫。贾楼儿面貌出众,却可惜非我罗朝之人啊。来年要挑几个亲近的士族结成亲家。
敖氏航运?四个字入了眼中。贾家商会如此照顾敖氏,其中又有什么缘由?以女子皮相招募京中落魄贵族,什么东西……他瞥见过敖氏的女东家,记得名叫敖麓。长得宜人。许是能把这女子招进宫中。不过这卫冬郡敖氏,腌臜门户,不可留。罗沁唤来宫中内卫,下令去查敖氏。
处置完奏章,罗沁又招来了心腹太监,让太监把这头颅做成了人皮灯笼。挂到皇后宫中去。
沿骨江州郡知晓太子格外重视修堤之事,都时刻关注着京都风声。内卫去户部和吏部调查敖氏的消息藏不住。这消息让人心生疑问。
敖氏航运如今承接了物料运输工作,整个卫冬郡的船家几乎尽数调动起来。
卫冬郡敖家刚办完丧事儿,如今的主心骨就变成了敖麓。一切做主信件皆是在阿勒港上的楼船中发出。
敖麓作为水师神,对自身气运自然敏感。人主有意针对她,她当下便得知。
很多人去翻敖氏旧账,敖麓作为神官,又怎会在乎凡俗之事。那些花船女子身份本就不干净,于是很多趋炎附势之人,平白将敖氏描绘出一个本不存在的历史。
小楼亲力亲为,由玉香护着已经搬到了阿勒港城中去住。修堤非是一时之功,集资,作图,动工,人员调遣,役夫招募。这些事儿多着呢。
小楼本来和阿勒港的县令关系良好,县令也是竭尽所能配合她行事。不过三天,一个主要班子就建立起来。
京都里工部派来了一个侍郎,作为主要领导。贾小楼则挂名提案方和资助方,并未动用贾家商会的名头。所以本质上不算商业活动,而是官家的治理任务。
县令徐卓一和工部侍郎贺进于房中吃茶。
徐卓一谄媚地说,“不知大人听闻没有?”
“什么?”
“宫中内卫竟然去查敖氏航运。”
贺进摇头,“本官不知,本官只管修堤之事,这些弯弯绕绕本官不予理会。”
徐卓呵呵一笑,“卫冬郡敖氏,不声不响借着贾家商会东主的东风,俨然名利双收。却不知这名与利岂是那么好得的?今天由得她们笑,明日就得见她们哭。大人不在乎,可这江边上不知多少船家在乎。凭什么这运送物资之事要给敖氏航运来办理?大人看不明白么?”
贺进哈哈笑道,“看不明白。”
徐卓面色尴尬,黑着脸说,“这是太子要把利益分配出去。咱们这些帮着殿下做事的,自然要按着殿下的心思去办。”
贺进喜欢的是岸上的像姑,尤其是白白净净的小童。像姑别称小相公。他不大关心女子之事,这也是工部派他来与贾家商会协商的原因。工部尚书怕与小楼接洽的人被美色迷了眼,失了分寸。
徐卓与贺进并不相熟,遂不知贺进喜好。否则也定然不会与他密室吃茶。他不料这贺进来此竟然不求利益,只求安安稳稳地修堤。这可如何是好。徐卓可不想放过了眼巴前敛财的机会。
他们却不知,敖麓一向都是一个先下手为强的狠角色。
神官不得涉足凡事,但她却经营了一家行会。还大大方方弄出来个家族。阴司也曾告过状,但那些告状的阴司神官都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一条紫龙盘旋在县衙密室的屋顶,吹出一股阴风。迷了二人的神魂。
敖麓不在乎卫冬郡敖氏存亡。这些年她只是想在人间过得舒服些,香火稳定些。若能把龙女的名声从这儿传出去也算得了方便。但那京中的太子竟然动了招她入宫的念头。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飞到阴司,找来判官,将二人生平履历添上一笔不敬神官之罪。而后敖麓挨个查,各个都添上一笔。
径直飞到了京中。
太子进屋,看到一条龙的头颅在宫殿门后。惊得满头大汗,却喊不出声。
“明龙江江主之女,龙裔敖麓觐见罗朝未来人主。”
罗沁咽了口唾沫。“敖麓?”
“本神于你罗朝做了个水师神,这些年来修心养性,却不料化凡行走之时被未来人主相中。小神不知是该感恩,还是该发怒。”
太子忙说道,“本王不知水师神本来面目,贪恋美色,多有得罪。”
敖麓却一口道出了罗沁心中真实想法,“殿下并非贪恋小神美色。而是喜欢践踏旁人尊严的快感。卫冬郡敖氏一向行善积德,就算不曾美名远扬,也非殿下口中的腌臜门户。您差遣内卫去查,就是做给这些官吏来看。他们定然会依着你的心思,将敖氏毁掉。”
罗沁头一回被人剥掉了面皮,舔了下嘴唇,“那不知水师神当下何意?”
一旁观看的捕风居国神阅琅走出来,“敖麓神官私闯人间禁宫,有违岁神殿规章。”
敖麓哼了声,“事出有因,岁神殿并不会怪罪于我。”
阅琅嘿嘿一笑,“不若这样,龙女就此退去。本神安抚罗朝太子殿下,由本神做个中人,调节其中恩怨。”
“好。”
龙女一转眼消失不见。
阅琅一挥手,搭建起一排排云梯。他把罗沁请上来,带着罗沁往高空走。
“殿下。此处乃是本神神国。你肉身安在,而且由国神观护法神庇佑,不必担心生命安全。”阅琅领着罗沁来至神国最高层,看着罗朝天地的气运走向。
“殿下,此情此景你看去之后,便是你心中的一个秘密。永世不得说出口的秘密。即便你功德足够,入了阴司,兑成阴德长生久视,你也不能告知他人。”
罗沁一动不动,只能睁眼看着天空中金炁自西而来,冲击着罗朝的炁脉。还差一点,就彻底通透。
“殿下不是祈求正阳国神回归么?还不恭迎元灵大神降临。”
而后罗沁就被控制着,跪地叩首,凡俗灵魂触及神国地面将他神魂的皮肉烫的嗤嗤作响。
费麟踏云而来,对阅琅说,“分神去处置了几处地脉,便听见有人呼唤。原来是未来人道之主,你我提前见面,却是本神意料之外。”
费麟继续对罗沁说,“你这罗朝,天地大变。诸多大能于此成就正道功业,看东边江面那口钟。”
企仝真人法相守着功德钟对着费麟欠身作揖。
“待那钟声响后,阴阳逆乱的局面就此作解,变为阴阳倒转之地,秩序恒然。本神日后会好好照料,合悦庵真人千年调理的水脉。”
忽然一只金鹏口衔道果沿着江畔飞过。
“那位是朱雀行宫祭酒。这罗朝天妖亡魂众多,无数天妖怨念亦是造就当今阴阳逆乱的原因之一。祭酒大人与殿下也有过一面之缘,她的俗身便是贾小楼。”
罗沁神魂眼中含泪,他已经快被神光晃瞎了眼。
费麟噗嗤一笑,“殿下动了歪心,可能会毁了祭酒证道的一番心血。不知当下是否后悔?迦楼罗真人口吞江海,她腹中蛟龙无数,凶人无数。来此就是为了造就功德,收敛天妖亡魂。你若坏了她的修行,她一怒之下,本神也阻挡不得。这罗氏天下,怕是只能换个姓来治理。”
罗沁腹中翻腾,欲呕出脏器。
费麟身影消散,留下一句话。
“若殿下娶了非人美婢,罗氏又要落入正阳法统那般困境。本神只好再睡一觉,由着天仙下凡。但这一回,便要绝门绝户,你罗朝之人一个不留。”
罗沁看着宫殿,犹是那安室利处。
一旁的小太监持笔上前,“不知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要事?”
罗沁揉着眉心,哈哈笑了,“本王让内卫去查敖氏航运,这般久也没消息传来。修堤这等大事儿,本王生怕出了意外。你去通知内卫,若查不出恶迹,就要重重得赏。去问礼部,这样的功德之家,要得什么样的称号才行。再去寻问敖氏可有什么需求。”
进了屋里,罗沁冷汗淋漓。他隐隐听见了一声钟响。吓得一个激灵。摸着桌子左右环顾。
阅琅在他耳畔说,“殿下不必怕疯。你便是疯了,也有法子把殿下炼成一个傀儡。让罗氏好好治理罗朝天下。也许那样更方便些。犹记得本神当年把你的祖宗罗迪挖开脑门,开了洞放进去一条虫子。那时罗朝依旧是国泰民安。所以殿下尽管去疯。本神好久没用皇室血脉的神魂炼丹了。”
罗沁干哕一声。
一旁的太监赶忙凑上来。“奴婢照顾不周,让殿下生病。奴婢这就去把御膳房的臭小子都绑了,赏他们八十大板。”
罗沁伸出手,“不必。本王这是孕吐。心事颇多,若身怀六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