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市繁华商业区一家咖啡店内,隔壁大楼内刚忙完一个上午的都市白领们趁着午休时间下楼买咖啡。
奇怪的是,往日不算冷清的咖啡店此时却大门紧闭、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喝惯了这家咖啡店的人们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尝试其他店的。
挂起了歇业牌子的咖啡店里边还亮着柔和的灯光,店内并非没人。
布置得精巧的卡座里正坐着一对相貌出众的年轻男女,他们的对面也坐一个中年男人。
三人面前的桌上各放着一杯咖啡,醇厚的香气弥漫在半空,却没人动杯子里的咖啡一分。
气氛僵持得足够久,最终,始终不敢抬头看对面两人的中年男人终于受不住那个英俊青年仿佛看穿一切都眼神,主动打破这份僵持。
他努力保持镇定,藏在桌子底下的双手抓紧衣摆,像是想从中汲取抬头直面他们的勇气。
“两位……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去忙了,我今天还没开张……”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镇定,但每当他与对面那位年轻人漆黑的眼眸对视,那种仿佛被看穿了一切的感觉就让他忍不住心慌。
楚云谦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这家咖啡店老板浸了汗、贴在额角的发丝,不自然地紧绷着的肩线,以及始终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眼睛。
他看着对面那人极力伪装自己的样子,忽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你的选择,对吗?”
中年男人因紧张而绷紧的唇角一颤,他始终沉默着,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楚云谦喝了一口杯子里香醇浓郁的咖啡,然后将它满满饮尽。
末了,他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便签,放在桌上。
因为高度的原因,他要垂着眼去看交流的对象,顶灯柔和的暖光打在他的眼睫上,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让他的神情变得不真切。
他的声音依旧和善,没有责怪谁的意思。
当然也没有安慰任何人的意味,他只是没有什么情绪地留下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没什么,我也愿意尊重你的选择。”
他体贴地不去看男人眼中的动摇,说罢,楚云谦将那张便签往前推了一下:
“这是我留给你的一次反悔的机会,如果你需要,就打开它看一眼。
如果你依旧坚定自己的选择,那就不要打开它,永远不要去看上面的内容。”
说完,楚云谦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对方说话。
良久,见他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楚云谦站直身子,向着一直皱着眉,满脸担忧的希雅偏了一下头,示意她该走了。
走前,楚云谦对着来送他们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咖啡很甜,是我喜欢的口味。”
说完就率先从打开的侧门离开,希雅见他真的走了,有点着急。
但看高程直愣愣地站着,俨然一副不认识他们的模样,她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她还是选择去追上楚云谦。
高程紧紧抓着门把,即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仍努力维持着脸上客气而疏离的微笑。
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他才关上门,然后脱力了一般靠在门板上,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一声声对不起哽在喉中,被他压抑得几近破碎,他不敢将它们说出口,正如他不敢和他们说出实情。
高程始终是懦弱的,对于以前的经历,他避之唯恐不及。
在选择了逃避之后,他也下意识逃避了他们的眼神,他怕看到他们眼中的失望,怕看到他们眼中映射出的失败者、懦夫。
归根结底,他其实更怕自己如今幸福美满的人生会被打破。
高程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懦夫,他从前因为懦弱失去妻儿,后来又因为懦弱对别人的求救视而不见。
以至于每每午夜梦回,看见的都是满含不甘与怨恨的灵魂在向他追魂索命。
他以为自己在副本中救了余柯一次,就已经是莫大的成长了。
他以为自己往后会不再懦弱,也可以鼓起勇气向别人伸出援手。
但是,当一个温暖而美好的世界向他敞开时,误以为自己有所长进的高程还是义无反顾地缩进了这个美好世界为他编织的襁褓中。
这个世界太美好了:
在这里,没有人会在半夜砸响他的房门催债;
没有人会往他家的墙上泼油漆;
没有人会强迫他的妻子改嫁;
没有人会向他伸出一只只求救的手。
更没有人用期盼的目光紧盯着他,然后拼命伸手拽住他的脚。
这里没有巨额债务、没有失败的人生、没有副本、也没有怪物。
这里有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文明社会,和每天都在变好的生活。
这里就像一个人人都梦寐以求的、向着所有痛苦而懦弱的灵魂敞开的理想乡。
高程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它的怀抱。
……
因为故人到访而停业半天的咖啡店再次开始营业,高程要为刚添了新成员的家庭而努力赚钱。
客人照常在店里喝完了一杯咖啡顺便解决有些晚了的午饭,临走时顺手将一次性午餐盒扔进垃圾桶中。
一张被遗弃在垃圾桶里的便签纸被倒扣的餐盒糊上油腻腻的食物残渣,彻底变成一件无人在意的垃圾。
……
“你为什么不劝劝他?他分明是装的,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希雅追上楚云谦的步伐,见他真的要顺着裂隙出去了,没忍住拽了他一下。
楚云谦早有预料,依旧站得很稳,没被这一拽拽得一个趔趄。
他对着希雅摇了摇头: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劝动,你没发现吗?相比于现实,他更喜欢这里。”
希雅依旧拧着眉,她知道高程为什么刻意躲着他们,无非是怕他的美梦会因此碎掉。
“可你明知道这个世界在外面是什么样的……”
理性告诉她,她应该顺着高程的意就此离开,不去打扰他如今的生活。
但在外面目睹了那些所谓的理想乡的真实模样,亲眼见到那些失去了生机的茧的下场。
希雅无法说服自己就这样放弃相处了那么久的朋友。
所以她还是忍不住将人堵在店里,试图向他描述这个世界的真实,并让人去叫最有可能把人劝住的楚云谦。
但没想到,这人却丝毫没有要劝人活下去的意思。
楚云谦似乎看懂了她的想法,他又轻轻摇了摇头:
“但他看不到,他只愿将目光放在眼前这个世界里,你应该明白,对于他来说,这里就是真实。”
希雅也在那个真实无比的世界中度过了将近一百年,她很明白楚云谦所说的意思。
如果不是她对现实还有牵挂,她也会愿意在那个和现实一样真实的世界中度过一生。
理性和感性在此时产生了无法调解的矛盾,眼看着希雅眉毛皱得都能夹死蚊子了,楚云谦又说道:
“我给他留了一张纸条,内容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见希雅的眉毛有所松动,楚云谦贴心地没有将他猜测的、那张纸条的下场告诉她:
——不过那张纸条此刻应该会待在某个垃圾桶里、或者直接被冲进下水道了。
两人穿过裂隙,回到外面的世界,守在那些茧底下的余柯、张航远几人都用带着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们。
楚云谦什么也没说,只是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然后径直往鹿黎那边走去,显然是有什么事要和他商量。
几个人只能将目光放在希雅身上,却见她一脸沮丧。
希雅先是闭上眼睛,几秒后又睁开,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后才沉重地开口:
“他不愿意醒。”
看到她的表情时,几个人就有所猜测,但听到希雅真的说出了结果,他们反而觉得让人难以接受。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那些茧,目光几经逡巡,最后不可控制地落在那些正逐渐黯淡的茧上。
他们并不知道高程在哪里,潜意识里也知道了他的结局,因此只能用目光默默为他送行。
平时和高程玩得比较好的几人心中不免蒙上了一层悲伤。
但同时还有疑惑:
余柯作为一个在学生时代要被迫和同学卷、步入社会要被迫和同事卷、
老年还要和孩子同学的家长卷、甚至到死都要被动地和隔壁病床老头儿卷的卷王,
他实在无法理解那样遍地卷王、累成狗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
而张航远则和余柯是两个极端,他的人生过于松弛,读书时考个不上不下的成绩,工作时完成不上不下的指标。
在生活方面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秉承着只走肾不走心的原则,潇潇洒洒地过了一生。
因为没有牵挂,他相当顺利地就脱离了那个世界。
张航远心想,那样的生活确实值得留恋,但想脱身也是轻而易举。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被困在茧中。
希雅并不知道自己身边集聚了一个先天牛马圣体和一个先天松弛感圣体,她只希望他们不要沉溺于悲伤中。
给他们留了几分钟的时间后,希雅整理好了心情,给他们找了些事干:
“你们清点一下自己的装备,等下我们还要去上面,可能会有危险,先休整休整,做好准备。”
那边希雅在调度队员的情绪,楚云谦则神色如常地来到鹿黎他们这边。
倒不是他在强掩悲伤,故意做出无事发生的表情。
楚云谦其实是真的觉得高程的选择是无可厚非的。
与其回到一无所有的世界,待在那个世界里过完一生也未尝不好。
虽然高程的选择在这里被具象化成了死亡,会让人觉得难过。
但那是他的选择,楚云谦不会干涉。
——没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除非那个装睡的人自己决定醒来。
他不会去叫醒一个甘愿沉睡的人。
……
鹿黎刚才见楚云谦先是被他们组织的人叫住,听见了什么后就匆匆离开了,又不见希雅的身影,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现在看见两人出现,鹿黎担忧了半天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上面的情况怎么样?”楚云谦一走近就直接单刀直入地询问鹿黎有关任务的情报。
鹿黎收回看向希雅的目光,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不意外楚云谦猜到自己会去探路,简明地将上面的守卫情况和那个装置附近可能会存在的危险分析了一番,并做出了几个方案。
楚云谦见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得出了不少于三条作战计划。
他看了看,见那些方案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让谁打头阵,让谁去抗压,让哪些人先往装置那边靠……
就连怎么让那些玩家服从命令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不禁在心中感慨:不愧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办事挺专业,不去当董事长特助可惜了。
又和鹿黎据有限的线索分析了一下关于如何关闭那个装置,再去确认了一下陆案那边的玩家中没有刺儿头。
确定都没问题了,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通往上面的裂隙走。
也许是鹿黎他们事先和玩家们说过,不要招惹那些黑线。
大家往裂隙那边靠时都会下意识避开那些看起来就已经够诡异的丝线,因此队伍里倒是没有出现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状况。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玩家此前手欠碰过那些线,被吓出了心理阴影才安分下来的。
走到裂隙前,依旧是特异局的人先进去开路,比较强的玩家被分为两部分,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正好分布在队伍前端和尾端。
据鹿黎他们得到的情报所说,上面只有一个环形平台可以落脚,就是那圈看起来像小行星带的环形结构。
而怪物从球体左右两侧出现,然后分散到环形平台上,正好能两面夹击他们。
鹿黎并不担心强力玩家过度损耗会导致他们没有更多力量关闭装置。
楚云谦回望了一下身后留下的玩家继续忙忙碌碌地穿行于各个世界,茧中的玩家也不断在苏醒。
他觉得确实没有必要担心,他们可是有不少替补。
只是,这样把人当成消耗品使用,并有意识地把有能力、有野心、可能会临时造反的强力玩家推到最前线……
这就是第一大组织的作风吗?
楚云谦若有所思,见鹿黎注意到自己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后,他眨个眼的功夫就收好了情绪,对着鹿黎比了一个先走的手势。
见他皱眉不明所以地看过来,楚云谦笑得春风得意:
“我去和我亲爱的道个别,你们先走。”
说完就往那个已经能看得出是一只六翼鸟类的庞然大物走去。
鹿黎疑惑:他之前有那么腻歪吗?
在他的印象中,一般都是楚枭喜欢用‘亲爱的’这个称呼,楚云谦更多是直接叫楚枭本名。
他也不会表现出这样……的情绪。
虽然谈了很多年恋爱,但因为女朋友太过全能,硬生生被养成钢铁直男的鹿黎并不怎么能理解恋爱脑这种物种。
当然,楚云谦大概也不能算是恋爱脑……
他是要去和楚枭说一声,但也是因为有东西要留给他才过去,说话只是顺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