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异国他乡，吴宇恒合上画本，靠在椅背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太阳穴在隐隐作痛，颈椎和手腕也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酸发胀。

    他转了转脖子，又活动了一下手腕，听着关节处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略微放松下来。

    从开始画画到现在，他居然第一次，产生了“疲累”的感觉。

    圣诞节前三天是这个学期期末作业的最后期限，眼下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按照现如今的进度是绝对没可能完成的，哪怕他已经加班加点在赶工了，哪怕睡眠挤压到只剩四个小时了，还是画不完。

    说到底，这次的作业量本来就不是靠他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小组作业，别的组，五个人齐头并进，尚且画的很吃力，而他们这组，只靠他自己，就算他长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完成。

    吴宇恒是有组员的，半个月前，跟期末成绩挂钩的小组作业布置下来以后，他宿舍三个人就主动拉他入伙，再加上宿舍里另一个独来独往的，刚好凑够小组作业需要的五人组。

    吴宇恒虽然因为厨艺，在华人圈子里大受欢迎，但终究不擅长社交，总给人一种少言寡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这种需要协同完成的小组作业，大家都更倾向找自己玩得来的朋友，他这种性格就很容易落单。

    所以起初，舍友拉他组队的时候，吴宇恒并没有想太多，这次的作业，是第一让他们独立规划游戏主题，完成场景设计，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有趣的课题上面了，根本没有仔细考虑“小组协作”的深意，结果就在这里栽了大跟头。

    他们宿舍四个人：

    林逸，好脾气的富二代，为人很仗义但专业水平十分拉胯，几乎是被家里拿钱送进学校的预科班的，本人玩心大，没什么上进心，对成功考入Acd读书没什么执念，一心只想随便混个国外大学文凭，回去应付父母。

    高旭东，家境跟吴宇恒差不多，小康但不至于挥霍，专业水平还行，但为人非常小心眼，宿舍一开始一起订购饮水机桶装水，他天天盯着谁喝的多谁喝的少，烦的吴宇恒干脆自己买成箱的矿泉水放房间里自己喝，但到他要去占别人便宜的时候，又很理直气壮，比如林逸请客吃饭，吴宇恒他们都是主动凑钱的，高旭东就不，口口声声说“林逸自愿他不买单”，是个非常不可交的人。

    蒋鹏飞，家庭条件也还可以，性格看着跟林逸差不多，跟谁都嘻嘻哈哈，其实比较精明，从来不让自己吃亏，时不时暗暗嘲讽高旭东，但仍能维持表面上的友好相处，专业水平是三个人里面最高的，绘画基础很扎实，之前的作业基本都能拿到A。

    至于最后一个人，王宇，专业水平非常高，前面几次作业，成绩跟吴宇恒不相上下，但性格甚至比吴宇恒还要孤僻，相处了快一年了，吴宇恒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本来林逸他们这次找人组队做课题，是没有想把王宇拉进来的，可其他人都有小组了，他们又担心沟通障碍，不想拉外国人入伙，这才勉强招安了没有小组要的王宇。

    可经过这两周、堪称地狱难度的小组协作，吴宇恒觉得，自己还不如加入另外的几个日韩小组呢，就算是英语加手语，肯定也比现在让人听不懂的国语来的顺畅！

    对，嘴笨的吴宇恒万万没想到，出国学习到现在，第一次难倒他的居然不是英语，而是说了这么多年的国语！他不仅嘴笨，耳朵都要变笨了！

    他这帮舍友，强行组合到一起，优点没被激发，缺点全被放大了！

    首先是小组讨论会，王宇只参加过一次，就差点跟高旭东大打出手，两个小时的讨论，一个半小时都在吵架！吵得吴宇恒头都要大了，最后拉架又浪费了半个小时，第一个上午什么事都没干就过去了！

    第二次小组会，林逸非要带头搞个，什么“修复小组兄弟情”的pARtY，搞了一堆酒，还推了个移动KtV在宿舍，三个人又喝又唱，而最需要“修复兄弟情”的王宇压一开宿舍门，就黑着脸走了，根本就是雪上加霜！又浪费了大半天时间。

    第三次小组会，吴宇恒忍无可忍地表示，如果他们不想画，自己就退出，去加入别的小组，另外三人这才人终于坐下来，认真地完成了第一轮讨论，定下了他们的作业主题——山海经。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

    吴宇恒起初并不同意这个主题，其中涉及的资料太多，又要中译英，很多表达翻译起来都有困难，更何况他知道林逸和高旭东的专业水平，他们压根儿不会画国风的东西。

    可高旭东眼高手低，非要说他出国就是要宣扬国内优秀的传统文化，还教育吴宇恒，要有文化自信，林逸又是个纯傻子，被这三言两语忽悠瘸了，举双手赞同。

    蒋鹏飞又是个墙头草，立刻追随林逸表示支持。

    小组到场四个人，三个人都同意，吴宇恒还能说什么呢？

    那时候他想着，有难度，但也不是不能挑战一下，毕竟山海经确实是个有趣的主题，值得挖掘的细节有很多，画起来应该会很过瘾。

    所以他妥协了。

    然后，两周后的现在，他真是恨不得穿越回去，把当时的自己打晕！

    林逸和高旭东两个人只会嘴上吹牛，压根不知道选《山海经》当绘制主题意味着什么！他们这次的作业要求是从游戏设计的角度，绘制五个主场景，每个场景要结合主题，带七到十个小型关卡场景，还要根据场景设计对应的生态、角色！

    而他们俩光是听说过《山海经》，压根都没读过原着，相关的文化知识更是一点儿没了解过，等需要大量的查资料时，林逸第一个跑了，

    高旭东也紧随其后，还口口声声说他的强项是画画，这些简单的文字工作就交给吴宇恒和蒋鹏飞了。

    蒋鹏飞哪能吃这个亏，当场就不干了，还撺掇吴宇恒也不干，大家都不完成小组作业，那就一起挂零蛋！

    吴宇恒不想挂零蛋，这次的期末考试成绩，二月份申请Acd时候会用到，他还想拿奖学金，为此，上个学期完全不擅长的语言课，他都咬着牙拼命学，全部拿到了A等，他不想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结果就是，他自己通宵两天，把资料都整理好了，还给剩下的组员都打印了一份。

    他想，最麻烦的部分完成了，剩下只要结合资料，把设计稿完成就可以了，总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吧？

    然而他还是太天真了。

    剩下三个人，一看他自己就能把资料收集好，更觉得他实力超群，遇到什么麻烦都甩给他去做，不画的，让他画，需要修改的，也交给他。

    有一次小组讨论，他说高旭东的人设做的不行，风格跟主题完全不契合，高旭东直接拍桌子走人了，留下句“你行你自己画。”

    蒋鹏飞完全跟高旭东攀比，高不画，他也不画，画多了觉得自己吃亏。

    林逸虽然义气，一直坚持完成自己那部分，结果他画根本没眼看，吴宇恒给他改画，比自己重新画一幅还要费时间！

    这样四人加起来，还不如吴宇恒一个人效率高！他为了最后的成绩，几乎把所有工作都包揽到了自己身上。

    结果是，就算已经拼命在画了，还是没有完成。

    时间只剩最后一个星期了，吴宇恒坐在漆黑的深夜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季静传来的照片，留在电脑屏幕的对话框里。手机的像素在屏幕中放大，画面也变得模糊。

    画中没有她，只有一个冒着热气的铜锅，和摆在周围的大棒骨。

    想到季静吃肉时开心的模样，吴宇恒忽然久违地感觉到饥饿，他确实很久没吃饭了，上一顿还是早饭，中间只喝了杯咖啡提神，他自己都惊奇，他居然熬到现在才饿。

    如果季静在这里就好了。

    他想。

    她一定不会像自己一样，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糕。

    他有点想跟她聊天，可照片里也能看得出，她现在正沉浸在联考结束的快乐中，被一大堆亲朋好友围绕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拿麻烦事去打扰她。

    吴宇恒又想起了在美院决赛时，他表达被扣掉的那一分，当时老师告诉他，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分，因为表达和协作，或许会成为他在前进道路上的一道坎。

    那时候的吴宇恒虽然把话记在了心里，可仍旧觉得，他只要有一支笔，就可以克服任何困难，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在画画这件事上，原来真的不是，只靠他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

    他的叹息声，被寂静的深夜隐没，在大洋彼岸，再也不会有人，问他为什么总在叹气了。

    吴宇恒按了按太阳穴，强打精神，再次拿起桌上的笔。

    而此时窗外也飘起了第一朵雪。

    沉寂许久的对话框，突然弹出来一新消息。

    季静发了一个“好奇猫咪”的表情包，紧接着，询问道——

    【老吴，睡了吗？】

    【没睡的话，要不要聊聊天？】

    吴宇恒连一秒的思考都没有，立刻回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