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视察对普通工人的工作没有什么影响,今时不同后世,再大牌的领导来视察参观,工人们该怎么干活就怎么干活。
负责接待的是棉纺厂的管理层。
常威很讨厌这种排场,不是他清高,是他曾经深受其害,前世小时候因为长的乖巧,经常被拖去参加各种欢迎互动。
换上白衬衣,蓝裤子,小白鞋,系着红领巾,要么手持一捧塑料的劣质假花,要么拿着彩带花环,原地踏步还得兴高采烈的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眼前的场景何其相似。
今天的视察是他自己选的,再难熬也得坚持走完流程。
讨厌不代表不擅长。
他热情的和棉纺厂里的领导寒暄问候,态度真诚,并拒绝了公开讲话的邀请,提出要去车间看一看,然后和厂内民兵组织和保卫干事们聊一聊。
这种稍显谦逊且务实的态度,让厂区的领导们都有些不适应,只有书记反而很有好感,拉着他的胳膊让厂长立刻去安排。
因为来的晚,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在几间厂房里巡视了一圈后,一行人就在小食堂里就餐。
吃完饭从小餐厅里出来,张龙拍了拍肚皮,“今天饭菜做的好,我吃了三碗饭。”
赵虎走在张龙身边,用肩膀撞了一下他,得意道:“我吃了四碗。”
张龙不怎么服气道:“其实我还可以继续吃的。”
赵虎不甘落后道:“我也可以,我还能吃两碗。”
老王跟在他们俩身后,听着他们孩子气般的斗嘴,扭头看了眼身后没有厂区的同志跟上来,小声道:“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碗小了,装的少?”
在临安的时候,他第一次吃饭就发现了这个情况。
南边用的都是小碗,且每次不装满。
赵虎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道:“何止是装饭的碗,那一盘子菜也装的少,我都不敢放开了吃。”
张龙倒是没计较分量,只是感叹着,“都说沪上人精致,你看看那一盘盘菜做的,色香味俱全,连摆盘都有讲究。”
老王默默的点头,没有说话。
他在易县的时候,吃饭喝汤装菜都是一个大海碗,到了临安已经觉得是人间天堂,直到这次来沪上,才明白为什么本地人看他们的眼神里都藏着鄙夷。
这里的人过的太精致了!
被奉为主宾的常威自然不能如此随意,他和厂领导们慢慢的走在后面,听着厂长汇报大好形势。
直到回到办公楼,常威主动走进书记的办公室,这才耳廓清净下来。
书记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笑道:“常组长,没吃饱吧?”
常威就笑着轻轻点了下头。
“我刚到沪上的时候就经常吃不饱肚子,想要多吃点还被人笑话,你这么年轻,肯定不习惯。”
常威接过茶杯,笑道:“北方天气冷,需要足够的热量,我饭量是大点。”
书记不置可否,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透过窗户玻璃看向厂区,“以前我们都在农村,进入沪上后,就要依靠工人阶级,想着这里是无产阶级最集中的地方。”
常威知道他还有未表达的意思,便静静的听着,没有打断。
“进城后,我们才发现问题多多。”
“哪方面的问题?”
“比如凡是优秀的、技术能力比较强的工人大都有裹民党外围工会的骨干或成员的背景。一般性的工人,很多又都有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或者小偷小摸、以前结过帮的问题,总之,工人当中的问题非常多。”
“工人内部的情况也很复杂啊!”
“是啊,后来搞了几次运动,我们发现问题更大了,工人中有非常多的人自私自利、小偷小摸,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工人偷拿的行为变得非常普遍。”
书记叹息一声,继续道:“我向上面反映过,考虑是不是用三反来解决,但是京城没同意,说工人内部阶级复杂但不能变成打击对象。”
“我以前是搞政治工作的,对于生产不在行,对工人的思想工作提出过批评意见,所以我在这个厂里不是很受待见,但是你来了,我还是有些想法想要通过你和组织上汇报。”
常威点了下头,他已经感觉到,书记虽然是一把手,但是有点被架空的感觉,厂里说的算的是厂长,只不过书记是代表组织,又是老革命,依然有话语权。
“你的事迹我听说过,你是咱们自己培养起来的青年干部,你来沪上,要多听,多看,多想,千万别被他们给糊弄过去,这里的资本主义无处不在啊!”
书记语重心长的,如同邻家老人般,他站在窗前,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道:“那是我们厂的工人俱乐部,每周都会举办舞会,里面还有台球桌,你知道台球吗?”
“在宾馆里见到过,不过京城很少有,俱乐部一般就是放放电影,练练书法,还会组织学习戏曲。”
“你说电影,去年港岛有部电影叫什么......叫什么《美人计》在沪上上映,你知道吗,六天五晚,每天电影院门口都排长龙,还有人拿着扑克牌,砂锅,想要换一张电影票。”
说到这里,书记叹了口气,“我不是反对工人们过好日子,我们闹革命,不就是为了无产阶级能够吃饱穿暖吗?可是,还有好多地方的人在饿肚子,这里的人过的太......太好了!”
常威很明白他的担忧。
沪上确实和其他地方不同。
这里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依然保持着旧社会的状态。
他们和其他中国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这里人人都羡慕资本家,又人人想要打倒资本家,然后把资本家的唱片机,咖啡壶抱回自己家。
从书记的办公室里出来,常威的脚步异常沉重。
两级分化的世界,是会掀起狂风暴雨的。
在一个社会,一个阶级的内部,不应该有如此大的差异。
来到这个时代,他愈发能理解老人家的决定。
这是历史的车轮,不是少了几个人就能改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