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解毒后,她大病了一场。她每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不知日夜,没有人管过她。谷里向来如此,伤了,病了,就只能听天由命,没有人给他们治病。有些侥幸从猎场逃出生天的孩子,没有死在野兽的口中成为食物,最后却死在了伤病不治之下。
她知道是自己的身体虚耗了太多,便硬拖着疲软的脚步,撑着到了药房里,第一次给自己配了药。她必须要救她自己,除了她自己,不会有人救她。
谷主得知她解了毒,反而对她产生了更大的兴趣。谷主说,以她的天赋,只要她答应做他的弟子,他就将全部的本事传给她,让她成为下一任谷主。
但,她不愿意。
她不想做谷主。
她恨极了谷主看到人被毒药折磨时那激动疯狂的神情。
她不想成为谷主那样的人。
可她越是不答应,谷主却反而对她抱着愈加殷切的期望,还给了她很多特权,包括可以用他的药房,可以随意翻看他的存书。还给她安排了单独的院子。
谷主大概以为,这样,她就会感恩戴德了。
但他错了。
她从来想要的,只有“活着”二字。她想遵从自己的心意活着,而不是成为谷主奴役无辜者的帮凶。
某天,她隐约想起一些七岁之前的记忆碎片:灼灼燃烧的火堆,不知何处传来的欢笑声,四面不透风的墙,紧锁的门,不知驶向何处的马车,纷飞的大雪……
纷乱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海里跳跃,她的心像着了魔一样疯狂跳动着。
她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想出去,去回到原本属于她的那个尘世。
她想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
她知道谷中的惯例,谷主向来心狠手辣,凡是逃跑的人,被抓回来了,都会被生生折磨而死。可她不想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哪怕只是出去看一看,看看她原来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想看看,它的阳光,风雨,四季,还有它的人,和这山谷里有什么不同。
记忆里的欢笑声,来自遥远的隐约的过去,在这山谷里,她从未听到过那样恣肆的欢笑。
自此,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出去。
谷中的人都知道谷主待她十分宽容,也就没有人敢为难她。这成了她的机会。
于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夜,她借着漆黑的夜色的掩护,逃出了山谷。
她逃出来了,第一次呼吸到了山谷外清新的空气,她有些鼻子发酸。可她没有时间去感受,因为她必须逃得足够远才行。因为第二天早上,一旦谷里的人发现她不见了,必定会立刻上报给谷主,谷主一定会大发雷霆,像从前对别人一样,火速派人捉拿她。所以,她就像八岁那年第一次被狼群追赶那样,拼了命地向前跑。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去哪里都好。哪怕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她也不想死在这山谷里。
那天,她正藏在路边的树丛里休息,她逃得实在太累了,突然有人靠近树丛,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定睛一看,还好,不是谷主的人,而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
她突然灵机一动:这也许是她的生机。
于是,她打晕了那新娘,换上了新娘的衣裳,坐上了新娘的花轿。
那时候,她别的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样也许就能晚一些被他们寻到,她就能多活一些时候。
可她没想到,她这一去,就遇见了宋砚——那个她一生遇到的最好的人。
起初她因为初来,对一切都很陌生,总是怀着戒备之心。可是,他用他所有的温柔和耐心,一点点卸下了她的防备,让她情不自禁地一点点向他靠近,终而不能自拔。他用他的甜,治好了她所受过的所有的苦。
她在谷外走了这一趟,也逐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她想要成为一名大夫,治病救人。她喜欢疾病被她治好的感觉,就像她第一次用药救了她自己那样,令她感到欣慰和愉悦。她喜欢别人称她“沈大夫”,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一份新的人生的希望。
可她原先在谷内没有接受过正统的医药学训练,她接受到的更多的都是和毒相关的,从前的那些解毒和治病的经验,都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一旦碰到内行的人,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就会露馅儿。所以从宋砚第一次给她带回医书开始,她就开始拼命补充医理知识。但她发现,原来医和毒有好些地方都是相通的,这让她感到无比庆幸。她突然发现,自己过去十几年的光阴,也不是一无所获。
可是,她终究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回到了她的牢笼,回到了这个她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的地方。
沈南依思绪回笼的时候,那群孩子已经不知走了多远。她感到脸上冰冰凉凉的。她伸手一摸,摸到了自己的眼泪。
再有一个月,她和谷主的比试就要开始了。
她自知对上谷主,她毫无胜算。
可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宋砚在那般绝望的情境中都能站起来,她不能放弃。
她还想再见见他。
经过那夜冷月和寒鸦那样一闹,宋砚应该已经知道她不是沈南依了。现在,他多半已经恨死她了。是她顶替了他的未婚妻,害得他们天各一方。是她抢走了属于“沈南依”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见他。非常想。
她捡回来的那段木头,她稍微有点空闲的时候就会削它,她已经削了好多支簪子,不过都很不好看。好在,她也越来越熟练了,比起最初的,现在削出来的已经好多了。
她想削一个和她头上那个一模一样的簪子。
回来时,她身上穿的那套宋砚给她买的苍筤青的衣裙,被谷主打得稀巴烂。她洗干净了上面的血迹,找来了针线,一片一片地将它缝补起来。但是,她针线活儿太差了,补得很难看。好在,终究是补起来了。如果有一天她还能走出这山谷,她一定要穿着那套衣裳出去见他,这样,也许宋砚就可以一眼认出她。
她总是这样自己安慰着自己。
因为只有这样这样,她才能拥有勇气坚持下去,去和那个她又恨又畏惧的谷主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