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姬公子便消失了,燕伽追了过去,梦却在此时清醒了。他唤来燕莲,曾经的小童面容苍老,步履蹒跚,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你还记得崔先生么?”燕伽垂眸,不忍看小童而今的模样。
燕莲却很是豁达,他笑着答道:“崔先生仙风,我怎么会忘记?剑客,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闻言,还沉浸在公子离开的悲伤中的燕伽立时怒了:“我哪里糊涂,我不是一直这个样子吗?”
“那就好,今日鸡子涨了一文钱,我要记下来。”燕莲戴上琉璃镜子,慢慢翻开他记账的小本,颤巍巍地填上了几个字。
而燕伽与其说不通庶务,倒不如说他连怎么活着都不明白。
燕莲无妻无子,无父无母,唯一的牵挂便是剑客,当年他问买主是唤他主人还是先生,燕伽想了想,说叫自己剑客就好。
于是燕莲便唤了他一辈子的剑客。
这也是姬公子给他的称呼,刺杀一个如日中天的皇帝是大罪,纵然是红尘仙都必须隐姓埋名,燕伽便也做了无名剑客,直至齐皇病故,东海大乱,他才恢复了本名。
而姬公子不知换了多少个名字来躲避人间的通缉和天劫,燕伽记不得他全部的化名,却忘不了他最后一个名字,燕然。
那时姬公子身上的天罚已经拖垮了他,因而他不得不常年卧病在床,可元帝还离不开他,他便只能继续随军。有同僚劝他静养修身一段时间,他回道:“舍我其谁。”
一直以来,姬公子都是个寡言的人,可在皇帝手下做事最是磨人性情,如今他也沾上了些许人气,显得没那么冷心冷情了。
“再换一个名字吧,就叫燕然好了。”姬公子阖眸,他日前杀了沧海君的十万大军,天诛想来不远矣,可他暂时还不能死。
得知姬公子的化名取了燕字,燕伽十分高兴,他很容易满足,只要公子眼中有他的存在就够了,或者说,公子能记起他便好。
可那么卑微的愿望也破灭了,元帝立国之时姬公子的身体便彻底药石无用了,参与封侯大典的不过是个傀儡,元修闻到了其上东沧澜清苦的香气,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人人都有不愿言说的事情,元修无奈地摇摇头,他年少时成日游手好闲,是当地有名的游侠儿,而后他凭借八面玲珑成功当上了地头蛇,又恰逢东海乱局,他这才一举成名。
这般出身本不该为人诟病,可东海向来重血脉,他做皇帝,世家并不满意。
可那又如何,现在的皇帝是他元修,不满他的人不是咬着牙山呼万岁便是隐于山野,这就足够了。
琅琊城仍是繁华,姬公子饮了一盏东沧澜,对燕伽说道:“陛下要来了,你且退下。”
“朕已经到了。”元修信步走入琅琊城,他似乎不担心会有刺客,笑呵呵地看向姬公子,“公子病中也不失风采。”
姬公子挥退了侍从,燕伽踟蹰片刻,还是决定在外守卫,却不料公子下了命令:“你也走,走得远远的。”
得了命令,燕伽再不舍也只能离开,姬公子面色一肃,“陛下,我快死了。”
元修笑道:“先代魏帝不是说过,自古没有不死之人,也没有不亡之国,我来只是想见见故友罢了。”
“没什么可见的。”
姬公子眸色晦暗,他不甘心等死,因而向曾经点拨自己的黄公去了信,但过尽千帆的老者只回了八个字:慧极必伤,杀身不仁。
君臣两人谈论了些政事后,姬公子说道:“陛下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元修失笑:“这可不是什么好评价,我要回去了,公子且保重。”
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燕伽寻了个茶摊坐下,却听到客人们在传公子的八卦。
他想冲过去让那些人闭嘴,可没有公子的命令,他不能擅自闯下祸事。
“啊呀,你听说了吗?陛下此来琅琊是要赐死那位。”
一个客人压低了声音,姬公子如今是不可说的人物,因而他用了那位来称呼。
另一个客人听得津津有味,朝嘴里扔了颗黄豆,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位可是红尘仙。”
一旁的燕伽垂着头,公子是红尘仙不假,陛下是个宽容的帝王也不假,可公子益发衰弱也不假。
他是个蠢人,除了一口剑便再无其他,他不敢想象没有公子该怎么办,所以他索性不去想。
雨更大了,雷声自天边传来,姬公子叹了口气,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了,他纵然再换千百个名字来欺天也不成了。
再多的不甘在天诛之下都化作灰烬,姬公子终究死了。
姬公子虽不在了,他的故事却越传越广,燕伽喜欢听公子的故事,也喜欢讲这些,燕莲也就听了几十年,几乎倒背如流。
“崔先生也不见了。”
燕伽竟笑了起来,他不认为崔祁是公子,却也上了心。
燕莲啊了一声,叫道:“先生去哪里了?”
燕伽坦诚道:“我不知道。”
燕莲轻叹:“慢慢等待吧,或许先生那日就回来了。”
可他没能等到,崔祁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