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悄然坐大的吐蕃(下)
作者:贪狼木   大唐气象最新章节     
    【03】安得猛士守四方

    大非川惨败,高宗诏令宰相姜恪为凉州道行军大总管,专司防御吐蕃,战略重心也随之全面向西南倾斜。

    咸亨三年(672年)二月,高宗下诏,将吐谷浑国民全部迁往浩亹水(今甘肃兰州永登大通河)以南。

    被吐蕃打怕的吐谷浑仍觉不够安全,继续向北迁移到了灵州(今宁夏吴忠)一带。高宗在他们居住的地方设置安乐州,让慕容诺曷钵做刺史,其原有疆域全部划入吐蕃版图。

    四月,吐蕃使者论仲琮赴长安朝贡。高宗向他了解吐蕃风俗,他说:“我们国家贫瘠寒冷,民风纯朴粗犷。然而法令严整,上下一心,参决事务通常自下发起,对大家有利的就去做,因此才能保持长久。”

    高宗用吞并吐谷浑、击败薛仁贵、进犯凉州的事情责备论仲琮。论仲琮不卑不亢的答道:“臣只是奉命朝贡,您所说的事臣不知情。”

    当时的大唐,在世界上是首屈一指的强国,说万邦来朝并不为过。那些前来朝贡的藩属国使者在大唐皇帝面前哪个不是卑躬屈膝,吐蕃使者能以平等姿态回应高宗,自然是仗恃他背后有个强大国家。

    高宗欣赏他的勇气,不仅没有责备,反而厚赏了他,派官员黄仁素随他回访。

    无数历史事件证明,若想赢得强者尊重,首先要有足够资本,否则只能遭人蔑视!

    如果说吐蕃前期只是在蚕食大唐管控松散的羁縻地带,那么自仪凤元年(676年)起,强大起来的吐蕃开始觊觎大唐直管的富庶州府。

    闰三月,吐蕃以吐谷浑故土为基地,进犯鄯州(青海乐都)、廓州(青海贵德)、河州(甘肃临夏)、芳州(甘肃迭部)。

    这四州的得失直接关乎河西走廊安危,如果被吐蕃所占,大唐与西域的联系将被彻底锁死!

    身染风疾、经常头痛目眩的高宗,强撑病体下达了一系列指示。

    诏令左监门卫中郎将令狐智通,紧急调动兴州(陕西汉中略阳)、凤州(陕西宝鸡凤县)等关中府兵前出,充实前方兵力。

    诏令工部尚书刘审礼、左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率军征讨吐蕃。

    仪凤二年(677年)五月,吐蕃攻打扶州(四川松潘)临河镇,擒获了镇将杜孝升,逼他写信劝松州都督(都督府位扶州)武居寂投降。

    杜孝升宁死不从,眼见大唐援军赶到,吐蕃扔下杜孝升撤军离去,杜孝升收拢残部继续坚守,被高宗提拔为游击将军。

    八月份,宰相刘仁轨奉命坐镇洮河军府(今青海贵德南),统一节制边境各路唐军。

    刘仁轨曾在白江口一役歼灭四万倭军名扬天下,高宗派他去,也是想借助他的声望镇住那些骄兵悍将,避免因薛仁贵、郭待封将帅不和,导致大非川惨败的悲剧再次上演。

    如果单从能力上看,刘仁轨完全可以胜任总指挥一职,但他为人过于耿直,在朝中得罪了不少权臣。特别是与同为宰相的李敬玄不和,李敬玄死活看不上刘仁轨,只要刘仁轨在前方有所奏请,他不管对错都要从中作梗阻挠。

    刘仁轨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几次三番受到李敬玄的刁难,让他决意报复。他知道李敬玄是书生,从没打过仗,便故意向高宗奏报:“敬玄他有大才,镇守西境非他莫属。”

    李敬玄当然清楚这是刘仁轨在阴他,再三推辞不肯前往。高宗愠怒的说:“仁轨如果需要朕去,朕也会去,你怎敢拒绝。”李敬玄不敢再吭声,只能乖乖就范。

    仪凤三年(678年)五月,李敬玄不情不愿的接替了刘仁轨,出任洮河道行军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并代理鄯州都督,全权负责攻讨吐蕃事宜。

    刘仁轨这事做的一点也不地道,与他在孤悬海外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担当和大局观判若两人。个人间的恩怨完全可以放到战后再清算,把国家安危当成泄愤工具,不免有公报私仇之嫌。

    九月十二日,李敬玄统率十八万唐军,与吐蕃宰相论钦陵在青海湖畔展开激战。

    工部尚书刘审礼带领前锋深入敌后,不慎被困于低洼处遭到吐蕃大军围攻。李敬玄素来懦弱,竟然按兵不救,眼睁睁看着孤立无援的刘审礼被吐蕃生擒。

    得知前锋全军覆没,李敬玄仓皇逃到承风岭(今青海省尖扎县一带),派人挖掘泥沟固守。吐蕃占据周边制高点,准备进击。

    危难时刻,百济降将黑齿常之挺身而出,带着五百敢死队夜袭吐蕃军营。吐蕃不明所以,全军溃散,将领跋地设率军撤离,李敬玄这才得以返回鄯州(青海乐都)。

    工部尚书刘审礼被俘,是继薛仁贵惨败后,大唐对外作战史上又一个耻辱之最,即被生俘的最高官员。

    工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建设部长,妥妥的省部级高官!吐蕃倒也没有为难他,但他最终还是因病客死他乡。

    这次作战的伤亡人数史料中没有提供,但从唐军还可成建制组织防守看,至少不会太惨。此战,唐军倒也并非一无所获,有两员将领表现突出,成了日后抗击吐蕃的中坚。

    他们一个是黑齿常之,虽身为降将,但在关键时刻敢于站出来绝地反击,改变了战场局势,避免了更大伤亡,是本战头等功臣。高宗晋升他为左武卫将军,并兼任河源军府(治鄯城县,今青海西宁东郊)副使,常驻西南守疆。

    永隆元年(680年)七月,吐蕃进犯河源军,被黑齿常之打败,因功升任河源军府经略大使。上任后,他结合地形条件,在险要地段修筑了七十余座前后呼应的据点,又率军开垦了五千余顷农田,每年可收五百余万石粮食,使得遥远偏僻的河源军府实现了自给自足。

    开耀元年(681年)五月,黑齿常之主动出击,在良非川(今青海湟源县以西)打败了禄东赞另一个儿子论赞婆,抢掠了他们的粮草、牲畜满载而归。

    另一个则是监察御史娄师德,他以文臣身份响应朝廷号召应募从军。李敬玄兵败,他及时收拢被打散的唐军士卒,让唐军重新恢复了建制。战后,高宗派他出使吐蕃,与论赞婆在赤岭(青海西宁以西)会晤,说服了论赞婆撤军息战。高宗让他出任河源军府司马(相当于参谋长),并兼管屯田垦荒。

    永淳元年(682年)十月,吐蕃再次进犯河源,娄师德率军在白水涧(青海省大通县西北)迎战,八战八捷,高宗将他晋升为河源军副使,与黑齿常之搭档。

    有了两员猛将的加持,吐蕃深感畏惧,近七年不敢进犯大唐。

    至于李敬玄,胆小怕死的他一天也不想在前线再呆下去,多次以身体有病为由请求回朝,得到高宗允准。到了长安,他不好好在家休养,反而转悠到中书府处理政务。高宗见他那副悠哉游哉的样子,想起被俘身死的刘审礼,一怒之下把他贬为衡州(今湖南衡阳)刺史。

    【04】吐蕃强大带来的连锁反应

    吐蕃坐大,让日渐衰微的突厥王族又多了个选择。他们倚仗吐蕃势力,从大唐西、北两个方向席卷而来。

    突厥与吐蕃相比,进攻没有特定方向,多为骚扰性、打秋风式的游击战。但唯其如此却更为讨厌,因为你永远无法判断出他下次会出现在哪里,破坏性虽不大、牵扯性却极强。

    当初,唐太宗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无休止的骚扰,才发兵深入大漠消灭了他们。

    几十年过后,突厥故态复萌。只是时过境迁,今非昔比。突厥早已不复当年之勇,更像垂危前的回光返照;而大唐则犹如旭日当空,一派生机盎然。

    调露元年(679年),自称西突厥可汗的阿史那都支与元帅李遮匐,勾连吐蕃进犯安西(治西州,今新疆吐鲁番一带)。

    高宗准备发兵征讨,吏部侍郎裴行俭提议:“去年吐蕃侵犯边疆,干戈尚未平息,怎可再行出兵!如今波斯国王病逝,他儿子泥洹师在我朝任职,不如以护送泥洹师回国为名,设计擒获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兵不血刃的平复叛乱。”

    高宗采纳了他的意见,册封泥洹师为波斯国王兼安抚大食(阿拉伯帝国)使,派裴行俭率军护送。裴行俭让肃州刺史王方翼做自己副手,率队出发。

    裴行俭,出自河东裴氏。父亲裴仁基、兄长裴行俨均为隋朝猛将。他与刘仁轨同属“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全才,经他主导开创的官员“张榜公示、铨注考察、计资量劳”选任机制,成为有唐一代永制。

    七月份,裴行俭抵达西州。由于他曾在西州任职且官声不错,州府官员、百姓及邻近胡人部落都自发到郊外迎候。

    裴行俭召集城中豪杰及胡人酋长,意气风发的说:“想当年我在西州,与诸位纵马弯弓过的十分开心。今天我想重温旧梦,有谁愿意陪我一同畅游。”

    这些人都争着参加,没多久就凑起了一支近万人的队伍。裴行俭把他们编队分组,抄近路浩浩荡荡向西奔驰而来。

    他的一举一动早被阿史那都支所派斥候侦知,误以为他真的是在打猎,放松警惕不再戒备。

    数天后,裴行俭在距阿史那都支部落十余里的地方停下。派亲信前往问候,无非说些身体可好之类的闲话,并敦请阿史那都支过来见个面。

    阿史那都支不好拒绝,只得前来拜见,结果被裴行俭抓获,暂送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看管。之后,又选派精锐骑兵,昼夜兼程赶往李遮匐所在部落,抓获了李遮匐。

    完成了任务,裴行俭让波斯王子自行回国,留下王方翼驻守碎叶城,自己押着两个囚犯返回长安。

    裴行俭计策虽妙,但一向信奉谁拳头硬听谁话的突厥人并不服气。

    十月份,单于大都护府(治内蒙古和林格尔县西北)所属阿史德温傅、阿史德奉职两个部落反叛,找了个叫阿史那泥熟匐的突厥王族做可汗。都护府二十四州酋长纷纷响应,短时间内便集结起数十万兵力。

    高宗诏令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右领军卫将军花大智、右千牛卫将军李景嘉出兵讨伐。

    萧嗣业也是百战名将,在多次取得胜利后产生了轻敌心理。

    一天,天降大雪,突厥趁夜发起进攻,萧嗣业毫无防备,仓皇拔营逃走。失去指挥的唐军乱做一团,在突厥骑兵的碾压下死伤无数。

    花大智、李景嘉带着步兵且战且退,返回都护府。事后,萧嗣业流放桂州,花、李二人也遭撤职处理。

    击败了萧嗣业,突厥人接连进犯定州(河北定州)、营州(辽宁朝阳)等地。

    如果说西突厥距内地遥远,那么这次突厥可是打到了家门口,不由高宗不重视。

    十一月初六,高宗宴请裴行俭,在席间授予裴行俭礼部尚书兼右卫大将军两个职务,派他出任定襄道行军大总管,与丰州(内蒙古五原县以南)都督程务挺、幽州都督李文暕合兵三十余万攻讨突厥。

    裴行俭吸取了萧嗣业粮道被抄的教训,找来三百多辆大车,在每辆车中藏了五名手执陌刀、强弩的勇士。又派数百老弱士卒赶车,伪装成粮队缓缓前行,并在沿途险要路段设伏,静待突厥劫粮。

    突厥人倒很配合,果然蜂拥而至。老弱士卒扔下车辆一哄而散,突厥人也没查看车上装的是什么,拉起就走。到了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他们解鞍下马停下休息。车中勇士猛然跃出,呼喝着连劈带射。突厥人惊恐万分仓皇逃命,又悲催钻进唐军预设的埋伏圈中,被斩杀殆尽。自此以后,唐军粮车再未遭过抢劫。

    永隆元年(680年)三月,裴行俭在黑山(内蒙古包头市西北)大破突厥,生擒阿史德奉职,伪可汗阿史那泥熟匐为部下所杀,割掉首级出降。

    突厥的第二波叛乱,被裴行俭轻易平复。突厥却像野草般顽强,你烧掉了它的叶,却烧不毁它的根。

    裴行俭带着唐军刚刚离去,阿史那伏念又自称可汗,与阿史德温傅连兵作乱。

    开耀元年(681年)正月,裴行俭再次受命出任定襄道行军大总管,率右武卫将军曹怀舜、幽州都督李文暕出兵讨伐。

    唐军进至代州(山西忻州市代县)陉口,裴行俭派间谍离间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温傅,让两人互相猜忌,不敢合兵一处。

    阿史那伏念也不是省油的灯,设计诓骗前锋将领曹怀舜,说他在黑沙(内蒙古武川县境内)驻扎。曹怀舜立功心切,只带少数精锐前出,结果扑了个空。

    阿史那伏念把家人和辎重留在金牙山(今地不详),主力齐出奔袭曹怀舜,在横水(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杭锦旗)追上了他。唐军结成方阵自保,且战且退。双方激战一天,斗了个旗鼓相当。

    无奈天不作美,突然刮起狂风。处在上风位置的突厥借助风势猛攻,唐军阵脚松动。曹怀舜眼见不利,丢掉军队逃走。唐军随即溃散,死伤无数。

    曹怀舜收拢散卒,用重金贿赂阿史那伏念,并擅自与其议和。阿史那伏念撤军北归,曹怀舜等人得以不死,归朝后被流放岭南。

    再说裴行俭,当他得知阿史那伏念袭击曹怀舜的消息,立即派将领何迦密、程务挺兵分两路掩袭金牙山。当阿史那伏念兴高采烈返回营地时,发现已被唐军夺占,只得向北逃遁。

    裴行俭派程务挺、刘敬同领军追赶,阿史那伏念被追的无路可走,只好把阿史德温傅抓起来绕路向裴行俭投降,并请求宽恕。裴行俭答应饶他一命,押着两人班师回朝。

    十月份,朝廷组织了受俘仪式。

    宰相裴炎妒忌裴行俭功劳,挑唆高宗将阿史那伏念等人斩杀。高宗这人耳根子太软,听信了裴炎意见,把阿史那伏念等五十四名战俘于闹市斩首。

    以往,大唐在外战取胜后,对于被擒获的敌国首领大多授予官职,有的还让他们返回本国继续当王,从没有过处死的先例,才让突厥、薛延陀等强悍对手对大唐顶礼膜拜。这次的杀俘事件,严重损坏了大唐在外族人心中的形象!

    裴行俭叹惜着说:“我个人失信事小,朝廷无故杀降,恐怕今后再也没人敢主动归降了。”遂以身体有病为由,不再出门。

    此事造成的后果极为严重,就在阿史那伏念被杀的第二年,即永淳元年(682年)二月,西突厥阿史那车薄造反,朝廷诏令裴行俭挂帅,只是还未出师,裴行俭就因病而薨。

    裴行俭善于识人,由他所荐举的将领程务挺、张虔勖、王方翼、刘敬同、李多祚、黑齿常之等人,后来都成了名将。

    阿史那车薄被安西都护王方翼在热海(今吉尔吉斯斯坦东伊塞克湖)所败,激战中一支流矢贯穿了王方翼臂膀,他咬牙把箭杆折断继续作战,平复了叛乱。

    高宗召他入朝了解边防事务,见他衣服上仍有血渍,问他原因,他将热海之战如实禀报,高宗看着他的箭伤叹息不止。本想重用他,可因他是废后王氏近亲,只得作罢。武则天当政,把他流放崖州,最终忧愤而死。

    十月份,阿史那伏念的余党阿史那骨笃禄占据黑沙城(内蒙古武川县境内),建立了后突厥汗国,连年侵犯大唐边境,东西拓地万余里,一度恢复了以往的强盛局面。一直持续到唐玄宗天宝三年(744年),才在大唐与回纥的联合打击下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弘道元年(683年)十二月初四,大唐第三任帝王,唐高宗李治因病驾崩于贞观殿,军国大事交由天后武则天处置。

    高宗与太宗不同,太宗戎马一生,高宗长于深宫,对军旅之事并不精通。但他善于纳谏、勇于改过,能够在犯下过失后及时止损。

    大非川惨败,高宗通过一系列指挥部署迅速稳住了局势,防止了局面的进一步恶化,将唐、吐边防控制在河湟一带,后来的武周、玄宗时期也基本维持了这个局面。

    总的看,在唐玄宗以前,大唐国力强盛,牢牢将吐蕃势力钳制在河湟地区以外。安史之乱后,吐蕃乘虚而入,不仅抢夺了河湟,还曾于唐代宗时一度攻陷长安。但即便如此,没落的唐军在与吐蕃交战中仍胜多败少,多次在西川(泛指今四川省)击败吐蕃。

    爆发于高宗时期的这次战争,给作战各方都造成了严重损失。据大唐官方统计,从调露元年(679年)九月至开耀元年(681年)近三年时间里,唐军共损失战马18万匹,可见战况之惨烈!

    细数历朝历代每个盛世的背后,哪个不是建立在无数生命陨落的废墟之上,这是人类文明最大的悲哀!但愿有一天,战争的阴霾能够彻底消散,人们在和平的阳光下自由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