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香积寺惨胜

    转眼进入八月份，肃宗并未采纳李泌远袭范阳的计划，一直让援军按兵不动，等待总攻两京。

    二十三日，肃宗宴请慰劳各路将领，让他们去打长安，语重心长的交代郭子仪：“事情成功与否，全在这次行动了！”

    郭子仪自感责任重大，郑重承诺：“此战如若不胜，臣不会活着回来！”

    二十六日，御史大夫崔光远在骆谷（陕西周至县西南）击败叛军。行军司马王伯伦、判官李椿率领两千人进攻中渭桥得手（今西安未央区境），击杀守桥叛军千余人，乘胜进至苑门。

    屯驻武功的叛军得到消息逃归长安，在苑门以北与唐军遭遇，激战之下王伯伦战死，李椿被俘。此战叛军虽然小胜，但从此不敢再屯驻武功。

    郭子仪因回纥骑兵骁勇善战，劝肃宗多加征召，以便增大取胜筹码。回纥怀仁可汗非常给力，派儿子叶护、大将帝德率四千精兵赶赴凤翔。

    肃宗盛情款待叶护，但凡他想要的无不允准，并让儿子广平王李俶与叶护结为异姓兄弟。

    九月十二日，李俶统率朔方、河西、安西等军，以及回纥、西域各国部众共计十五万人，对外号称二十万，浩浩荡荡离开凤翔，向长安进发。

    回纥骑兵抵达扶风，郭子仪留下他们宴请了三天，每天供应他们两百只羊、二十头牛、四十斛米（600公斤）。

    九月二十七日，唐军到达长安西侧，在香积寺（今陕西西安市长安区境）北面展开战斗队形。猛将李嗣业担任前锋，主将郭子仪居中坐镇，王思礼从后策应。

    十万叛军在唐军以北列阵，李归仁前出挑战佯装不敌，唐军进至叛军阵前，叛军一拥而上，唐军向后退却。叛军乘胜进击，引发唐军混乱，叛军争着抢夺辎重。古时打仗，最忌阵形松动，阵形一乱失败无可避免，十多万人一旦溃散，带来的结局将是毁灭性的。

    危急时刻，李嗣业脱去衣甲赤裸上身，手执陌刀站立阵前，大声呼喝着冲向叛军。但见刀锋闪处人马俱碎，连杀数十人，唐军阵脚这才稳定下来。

    于是李嗣业带领前军，人人手执陌刀，如同刀墙一般向前推进。他在前面身先士卒，所过之处势如破竹。

    李嗣业的勇猛极大感召了唐军将士，他们个个不要命的奋勇冲杀。都知兵马使王难得面部中箭，一把将箭拔掉，鲜血染红脸面，仍然厮杀不止。

    一支由精锐骑兵组成的叛军埋伏在唐军阵形以东，准备从后袭击唐军，被唐军斥候侦知。朔方军将领仆固怀恩带着回纥骑兵冲击而去，一举剪灭了他们，叛军气势为之一沮。

    李嗣业又与回纥迂回到叛军阵后，两面夹击叛军。战斗从午时一直打到酉时，叛军终于支撑不住四散溃逃。唐军乘胜追杀，斩首六万级，战死将士的尸体填满了周围沟壑。

    叛军残部逃入长安，惨叫痛哭的声音一直到深夜都没有散去。

    此战未曾提及唐军伤亡人数，但料想一定不会少。敌我双方战死沙场的，都是大唐曾经的百战精锐，他们本该在边防为国戍疆，却悲催的沦为野心家们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战后，仆固怀恩找到广平王李俶说：“叛军已经弃城而去，请给我两百骑兵，让我去把安守忠、李归仁之流捆回来。”

    李俶却说：“将军已经很疲惫了，请暂且休息，待到明天再追不迟。”

    仆固怀恩坚持己见：“李归仁、安守忠都是叛军中的骁将，这次他们先胜后败，完全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机会，怎能放任他们逃离！如果让他们收拢残部，再次成为祸患，后悔可就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干嘛非要等到明天！”

    李俶死活不同意，让仆固怀恩回营，仆固怀恩回去后又返回，一个晚上折腾了四五次，李俶始终没有松口。

    拂晓时分斥候来报，安守忠、李归仁、张通儒、田乾真均已率部逃出长安，唐军就这样错过了一次全歼长安叛军的大好机会。

    九月二十八日，唐军开进长安！

    【05】李泌的“五不可留”

    肃宗当初急于收复长安，向回纥承诺：“克复长安之日，土地、士庶归我唐，金帛、女人全给你们回纥。”

    正是由于有了肃宗这句混账话，长安收复当天，叶护就准备在城内大肆掳掠。广平王李俶不忍心看民众遭难，屈尊跪于叶护马前，恳求道：“我们刚刚收复长安，如果您现在掳掠，洛阳民众势必替叛军死守城池，我们就没法攻克了。愿您暂且忍耐，待洛阳收复后再履约不迟。”

    叶护被李俶的这一举动所感动，立即跳下马回拜，捧着李俶的脚说：“我一定为殿下攻克洛阳。”随即与仆固怀恩带领回纥、西域部众出城驻扎于浐水以东。

    城内军民纷纷向李俶拜谢，流泪称赞：“广平王真不愧是我华夏的主人。”肃宗听说后也高兴的说：“朕自愧不如啊！”李俶遂整顿部伍进入城中，百姓老幼夹道欢呼悲泣。

    李俶虽说优柔寡断，错过了全歼叛军的大好机会，但仅凭他能放下尊严替百姓说话这一点，就比他那个自私狭隘的老爹强出许多！

    李俶在长安镇抚了三天，待城内秩序基本就绪后，任命虢王李巨为西京留守，带领大军向东开进。

    九月二十九日，报捷书送到凤翔，百官庆贺，肃宗涕泪交流。当天，派宦官啖庭瑶入蜀启奏玄宗，安排左仆射裴冕赴长安祭告宗庙祖先，同时做好迎驾准备。

    肃宗把李泌从长安召回，对他说：“朕已奏请太上皇返回，朕准备恢复太子身份侍奉他。”

    李泌看了肃宗一眼，问道：“您的表章还能追回吗？”

    肃宗答：“追不回了，使者早就出发了。”

    李泌叹了口气：“太上皇肯定不会回来了。”

    肃宗吃惊的询问原因，李泌答：“从道理上讲，应该是这样。”

    李泌没把话讲透，其实就是你肃宗已经登基称帝，却对玄宗说要恢复太子身份，你自己信吗？玄宗又不傻，还能回来当你的眼中钉吗！

    肃宗问：“那该怎么办？”

    李泌想了想，答道：“现在马上再以群臣名义重写一份表章，就说当初在马嵬驿劝您称帝，现在既已收复长安，您思念养育之情，请他速速回京，成就为人之子的一片孝心。这样应该可以。”

    肃宗当即让李泌起草，李泌一挥而就，肃宗拿来读过，流泪说：“朕先前想把政权归还父皇，只是出自一片赤诚，没有考虑其他。听了先生的话，才感到是我错了。”马上又派出一名使者赶往蜀地，与李泌畅饮过后，躺在榻上闲聊。

    李泌说：“臣现已经完成了您所托付的使命，也报答了您的知遇之恩，想重新快快乐乐做个闲人！”

    肃宗说：“朕与先生这些年饱受磨难，眼下形势好转，正要和你有福同享，为何急着离去！”

    李泌答：“臣有五个理由不能留下：第一，臣与陛下结识过早；第二，陛下对臣任用过重；第三，陛下对臣宠信太深；第四，臣的功劳太高；第五，臣的行事过于奇特。愿陛下放臣走，以免让臣落于死地。”

    肃宗想了想：“咱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李泌答：“陛下现在与臣同榻，仍不肯答应臣的请求，何况明天当着群臣的面呢！陛下不让臣走，就等于杀臣！”

    肃宗有些不高兴了：“没想到你如此怀疑朕，朕干嘛要杀你，你真把朕当句践了！”

    李泌答：“正是因为陛下不会杀臣，臣才敢向您请求。如果您确有此心，臣又哪敢再提！想杀臣的不是陛下，是刚才臣所说的‘五不可留’。陛下以往待臣如此厚重，有些事臣还不敢劝谏，如今天下已然安定，臣还敢开口吗！”

    肃宗沉默良久，缓缓道：“你是不是怪朕没有采纳你的平叛方略？”

    李泌答：“不是的，臣不敢说出口的事，是建宁王啊！”

    肃宗说：“他是朕的爱子，性格英明果决，在逃难时立有大功，朕不是不知道！但他被小人所惑，觊觎太子位置，想谋害他的哥哥。朕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将他赐死，你难道不知其中原因？”

    李泌答：“如果他真有此心，广平王应当怨恨他。但广平王每与臣谈及建宁，都会说他冤枉，动辄痛哭流涕。臣现在准备辞别陛下，所以才敢对您说起此事。”

    肃宗说：“有人看见他夜间窥视广平住所，意图杀害。”

    李泌答：“这些完全出自奸人之口，以建宁的友善聪明，怎会做出这种糊涂事！陛下当年准备让建宁做元帅，是臣提议用广平。建宁如果欲图谋逆应当恨臣才是，但他却认为臣做的对，与臣的关系反而更加亲近。通过这件事，陛下难道看不出他的心思！”

    李泌的这句话如同大锤一般砸向肃宗心口，肃宗猛然醒悟，呆愣愣的半天没有说话，痛悔之情油然而生，泪水止不住的溢满眼角。他哽咽着挥了挥手：“先生说的对，事情已经过去，朕不想再提了。”

    是啊，他能怎么办呢！李泌口中的奸人，不正是他的爱妾张良娣和已经离不开的亲信宦官李辅国吗！

    李泌语调和缓的说：“臣之所以说这个，不是让您去追究谁，而是想劝陛下将来谨慎一些。当年天后有四个儿子，长子李弘做太子，天后正想称帝，嫌他过于聪明，将他毒死。又立次子李贤为太子，李贤内心忧虑，写了首《黄台瓜赋》，想要感动母亲。武后不听，李贤最终也被废掉，死于黔中。这首诗说‘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陛下已经摘了一次，愿您千万不可再摘！”

    肃宗吃惊的说：“我怎会这么办！你把这句诗写给朕，朕把它记录在腰带上。”

    李泌答：“陛下您只要记在心里即可，又何必表现在外！”

    李泌的这番话是在提醒肃宗，当心张良娣与李辅国。可惜的是肃宗并没有醒悟。碰到这么一位既糊涂又自以为是的君王，不走又有什么办法呢！

    李泌的高明就体现在这里，他根本不把所谓的权势放在眼里，出世不过是为了救世，一旦使命完成即刻潇洒离去。远离是非地，不惹是非事！

    【06】算不上胜利的胜利

    唐军离开长安继续东进，郭子仪领兵先行，乘胜攻克潼关，斩首五千级，接着连下华阴、弘农（河南灵宝东北）二郡。

    叛将张通儒等人收拢余众退保陕郡（河南三门峡），安庆绪集结洛阳全部兵力交由严庄统领，与张通儒合兵阻击唐军，算下来仍有十五万人。

    十月十五日，广平王李俶进至曲沃（山西临汾辖县）。回纥叶护沿着南山搜索前进，屯驻于岭北。郭子仪与叛军在新店遭遇，叛军背靠大山列阵。郭子仪率众迎攻，作战不利，被叛军驱逐下来。

    正在这时，叛军背后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在马蹄践踏出的尘埃里射出十余支箭矢。叛军惊慌失色的大声喊道：“回纥来啦”，原本占据优势的战场局面立即逆转。唐军掉头再战，在前后夹击之下，叛军大败，尸体遮满了山野。

    严庄、张通儒放弃陕郡向东撤离，广平王、郭子仪进入陕郡，仆固怀恩等将领分路追击。

    严庄逃入洛阳，将战败噩耗告诉了安庆绪。十月十六日晚，安庆绪率部逃出洛阳前往河北。临走前，处死了哥舒翰等三十余名高级战俘。

    十八日，广平王进入洛阳，东、西两京正式收复！

    郭子仪派左兵马使张用济、右武锋使浑释之攻取河阳（今河南孟州等地）、河内（今河南沁阳一带）。严庄前来归降，做了司农卿；陈留民众杀死叛将尹子奇，全郡归降；围攻颍川（今河南禹州）的叛将田承嗣、武令珣撤军逃往河北。

    回纥叶护又要到城中掳掠，广平王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苦恼不已。洛阳父老得知这一情形，自发筹措到一万匹罗锦贿赂回纥，回纥这才罢休。

    此时肃宗派往成都的使者返回凤翔，带来了玄宗的诰令：“请将剑南做为我养老之地，我不再回长安了。”肃宗正在忧虑难安之际，又一名使者到了，启奏肃宗说：“太上皇接到您说要重归太子身份的表章，彷徨苦闷的连饭都吃不下，准备长留蜀地。等到第二封表章送到，他才展露笑颜，下令摆宴庆贺，并且定下了动身日期。”

    肃宗召来李泌，感谢道：“这全是你的功劳啊！”

    李泌借机提出要归山隐居，肃宗再三挽留不下，只得听任他归隐衡山。敕令当地郡县为他在山中筑造居室，按三品官待遇保障。

    十九日，肃宗离开凤翔前往长安，派太子太师韦见素入蜀迎接玄宗。

    二十三日，肃宗进入长安。

    长安在沦陷了近两年后，终于迎来了故主。百姓出城列队欢迎，队伍绵延二十余里，人们喜极而泣，手舞足蹈的高呼万岁。

    肃宗入住大明宫，御史中丞崔器把接受过叛军官爵的官员带到含元殿前，责令他们大庭广众之下光着脚、披散头发，不停的叩首请罪。没多久，广平王李俶将洛阳城内投靠安禄山的大唐官员押送回来，崔器也照上述情形办理。

    二十九日，回纥叶护返回长安。肃宗厚赏一番，打发他启程回去。回纥这次参与平叛，亲眼见证了大唐的没落，对待大唐不再一如往日般尊重有加。

    广平王、郭子仪回来述职。肃宗慰劳郭子仪，称赞说：“我之家国，由卿再造！”

    宰相兼河南节度使张镐率领鲁炅、来瑱、吴王李只、李嗣业、李奂攻取河南、河东郡县，所到之处无不开城出降。除了能元浩占据北海、高秀岩占据大同，其他地方均已经收复。

    十一月二十二日，玄宗抵达凤翔，肃宗派三千精锐骑兵前往迎接。十二月初三，玄宗赶到咸阳。肃宗准备好法驾亲自在望贤宫迎接。父子两人分别两年再次重逢，不禁失声哭泣。

    当地父老欢呼叩拜，肃宗下令撤去警卫，放入千余百姓，他们说：“我们今天重新与两位圣人见面，死而无恨了！”

    玄宗乐呵呵的对左右亲信说：“我做了五十年天子，并没觉得多么尊贵。现在我是天子的父亲，才感到尊贵无比。”

    肃宗又貌似真诚的表演了一番退位礼让，玄宗不准。不管怎样，他们是父子，如果没有外人挑唆，骨子里的亲情还是在的。可惜的是，他们代表的是权力。从玄宗回来那天起，就已经有一双阴冷的眼睛，在无时无刻的窥视着他。

    十二月十五日，肃宗大赦天下。立广平王李俶为楚王，加封郭子仪司徒，李光弼司空，其他功臣各有任命。

    对在叛乱中殉节、战死的李憕、卢奕、颜杲卿、袁履谦、许远、张巡、张介然、蒋清、庞坚等人追赠官爵给他们的子孙后代。立张良娣为淑妃，又将几个儿子封王。

    回过头再来看下安庆绪，他从洛阳狼狈退守邺郡（河北邯郸临漳），身边仅剩千余人。过了段时间，阿史那承庆、田承嗣、武令珣、蔡希德纷纷率所部归附，他们又从河北各郡召募兵员，部众很快达到六万余人，声威复振。

    安庆绪向北逃走时，叛将李归仁带着曳落河、同罗、六胡州数万人一路溃散逃至范阳，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史思明严加戒备，派使者将他们接入范阳境，曳落河、六胡州降于史思明。同罗不愿归附，史思明出兵打败了他们。

    安庆绪忌惮史思明强盛，让阿史那承庆、安守忠前往范阳征调军队，伺机除掉史思明。

    范阳军府判官耿仁智劝史思明投归大唐，裨将乌承玼也对史思明说：“如今大唐复兴，安庆绪就象叶子上的露珠，您干嘛要陪着他灭亡！倘若归顺朝廷，洗清您以前的过失，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史思明深以为然。

    阿史那承庆、安守忠带着五千骑兵到达范阳。史思明率数万部众迎接，相距一里左右时，让人通知阿史那承庆：“听说您们二位前来，将士喜不自胜，然而边境士卒胆小，害怕您们的军队。可否请您们放下兵器、弓弩，好让他们安心。”

    阿史那承庆没有怀疑，答应了这一请求。史思明将阿史那承庆、安守忠以饮酒为名，迎入内厅囚禁起来。派人收取了其他部众的兵器盔甲，遣散了他们。

    第二天，史思明委派将领窦子昂带上降表前往长安，以所部十三个郡、八万兵力降于大唐，高秀岩也率部来降。

    肃宗大喜，当即任命史思明为归义王、范阳节度使，带领所部兵马讨伐安庆绪。派宦官李思敬、将领乌承恩前往宣旨，河北各郡相继归附。

    为时两年的祸乱大体平定，形势看上去一片大好，似乎恢复往日荣光指日可待。然而以肃宗的性格为人，加上并不彻底的平叛行动，下场祸乱已在暗中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