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亮透，院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奶娘倚靠在床边，看着桌子上忽明忽暗的烛火，目光平静。

    屋里，除了她，还有李妈妈。

    “你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看我吧。”奶娘将目光转移到李妈妈身上。

    看着她冷漠的脸庞，突然觉得好笑，曾一起在金陵互帮互助的姐妹，最后一次见面，居然是来要自己的命的。

    “来送你一程。”李妈妈偏过头，冷冷的看着她。

    听到这话，奶娘不急不躁，只是挪了一下身子，笑着回道“是吗？那真是麻烦你了，不过，我死后，还要麻烦你把我的骨灰带回金陵，我离家太久，有些想家了。”

    见她如此坦然，李妈妈有些好奇，她看着奶娘，问道“为什么？孟知安与你并无血缘关系，你竟然为了她违背罗大人的命令，废了一身的内力。把自己搞得如同一山野村妇，甘愿只做一个奶娘，最后还落得一身疾病？”

    面对李妈妈的疑问，奶娘低下头笑了，污浊的泪从眼眶里流出，轻声回道“因为知安是她的女儿，和她一样，都喜欢我吃的桂花糕啊。”

    “桂花糕，呵呵。”

    听到这三个字，李妈妈笑了一下，她差点儿忘记了，这个奶娘也是个可怜人。

    和她一样，不怕死，不怕痛，独独怕爱。

    “真是愚笨，为了一个不爱你，又死去的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若是让别人知道，笑话死你哦。”

    “他人笑话就随他笑了，这一生为了爱奋不顾身，对一个杀手来说是荣幸之至。”

    而后像是回忆起什么来，奶娘突然眼底透着笑，嘴角都是扬起的，她说。

    “你知道吗？知安的娘得知我从金陵来，就以为我会做那儿的所有特产，贪吃的她待我特别好。在她怀知安时，喜甜，想吃桂花糕，便求着我去给她做，我见她满心期待的目光，心软下来便做了。那是我第一次尝试着做糕点，很难吃，可她尝了一口后却开心的跟个孩子一样，说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那是一次失败品，奶娘知道，那一盘桂花糕放在金陵，是猫狗都不愿意闻一下的。

    可是，知安的生母，那个温柔善良，从未吃过桂花糕的女人，却认为那是正宗的口味，爱不释手。

    “真是痴情。”

    李妈妈也是没其他的语言来形容她，用一道自创的糕点，骗了自己喜欢的女子，还有她的女儿，直到最后。

    看着奶娘的脸，她想象不出当初罗信手底下最冷血的杀手会为一个女子洗手做羹汤，她无奈的低头笑了笑。

    然后起身抱着胳膊说道“你也爱过别人，应该明白爱而不得是怎样痛苦的一件事，为什么当初在柳素钥和孟知安准备逃跑时，你要给孟丞安通风报信？”

    之前孟府发生的事，李妈妈是知道的，她没有想到非常疼爱孟知安的奶妈，居然亲手断送的幸福。

    提到这件事，奶娘眼里满是愧疚，眼里更是无尽的悲哀，她低下头轻声回道“我希望知安能像个正常女子一般，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而不是像我一样，违背伦理，终是害了自己。”

    “狡辩。”李妈妈听完她的话后，忍不住冷笑了，眼里尽是讽刺。

    她上前一步，微微弯腰，看着奶娘继续道“你是因为自己得不到所爱之人，所以心有不甘，在看到孟知安和柳素钥互相喜欢时，心生嫉妒，故而拆散了她们，对吧？”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愿别人也能得到，这就是奶娘这种人的悲哀，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被她这般说，奶娘有些愠怒，她抬起头，瞪着李妈妈，反驳了一句。

    “你胡说，我是知安的奶娘，只会见她好，如何会害她？”

    说这话时，奶娘的眼神明显有些闪躲，她像是心底的秘密被人拆穿一般，有些心虚。

    果真被自己猜中了，李妈妈看着奶娘的眼神都有些敌意，她翻了个白眼，靠在桌子旁，继续道“孟知安因为柳素钥的事一气之下离开了乐清，回来后俨然变了个人。行为举止轻浮，性子风流，居然又为一女子着迷，还是自己的二嫂。你居然又撮合她和谢筠，给他们下药，可不是害了她吗？”

    这下，奶娘的愧疚表现得更明显，她握紧双手，脸色发白，干枯的嘴唇不停的颤抖着。

    “可我并没有害她，那个谢筠，多好的一个男子，我撮合了他们，这是在帮她啊。”

    到最后了，她还要为自己的错找说辞，李妈妈也没有办法了，她扶着额头，都不看奶娘。

    自顾自的说道“行了，别再装好人了，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乐意接受别人自以为是的善意的，孟知安不是她生母，你待她自然不是出于真心，我明白的。”

    爱屋及乌，鬼呢，李妈妈才不信她会对孟知安付出真心，又不是她的亲闺女。

    “我……”

    “害没害她，你自己心里明白，我懒得问，反正与我无关，是那孟知安在九泉之下的生母该担心的，我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李妈妈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打断了她。

    而后她从怀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瓶子，扔到奶娘的身上，道“这是送你离开的药，你我认识多年，还是留你个全尸罢。”

    说完，李妈妈也不多逗留，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刚打开门，身后的奶娘突然问道“你为何要为柳素钥报仇？哄骗知安下毒残害自己的哥哥。”

    李妈妈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冷空中朦胧不清的寒月，笑着回道“所有人都说我李妈妈又丑又胖，只有她，见到我时，说我温柔美丽，还很善良。我是一个孤独惯了的人，可看到同龄的人都是儿女成群，也会羡慕，渴望有几个听话懂事，乖巧可爱的孩子。”

    奶娘贪爱，而李妈妈呢，是贪恋亲情，她喜欢那个温柔善良的柳素钥。

    看到她，总想摸着她的头，唤一声“好闺女。”

    可惜，她们终是不同命，一个青楼老板娘，一个孟家少奶奶，怎么也不会成为母女。

    柳素钥死时，李妈妈甚至没有资格去她的坟前祭奠，只能偶尔打开窗，看着云香阁门前那条街，回忆着仅有几次柳素钥来时的情形。

    天刚亮，隔壁的门外就传来了开锁声，却没有人去关心门被开了。

    屋里，孟知安穿好衣服，正坐在梳妆台前散着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

    而谢筠，站在她身后，满脸愧疚，他低着头，语气有些尴尬“知安，对不住，我昨晚是因为那药，所以，可能伤害了你。”

    清醒后的谢筠内心深处是不安的，他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孟知安，一时脑子里都乱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不过是想帮忙演场戏，结果弄假成真，使得他们两个现在如此尴尬。

    他的话，孟知安听进去了，却没有回答，她拿起梳子，轻放在自己的头发上，慢慢的梳理着。

    好久没有这样，安静的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散在两肩的长发，她不禁被镜子里那副陌生的模样给惊到了。

    南启风总是说，知安，你若是穿上绫罗纱裙，戴上珠钗头凤，抹上胭脂水粉，必然是一绝世美人。

    现在，她看着自己，突然有些想穿女子的衣服，挽起发髻，不再成天无所事事的在青楼晃悠着。

    像是梦中孟知安曾见过的一女子那样，她挽着高贵的发髻，穿着色彩华丽的衣袍，戴着珍贵的首饰，抬起高傲的头颅。

    哪怕被所有人背叛，她也要做最美的倾世佳人，不为任何人弯腰低头。

    孟知安摸着头发，想起梦中那个女子，微微抬起头，瞥眼看向谢筠，问道“你觉得我美吗？”

    谢筠被她这冷静的态度给吓着了，他连忙点头，回道“美。”

    “那你愿意为了我，兑现你的承诺吗？”孟知安站起来，摸着谢筠的脸，抬起头，低声问道。

    “承诺？我有答应过你什么事吗？”

    他被眼前这狐媚般的孟知安给搞糊涂了，也被她的美迷得东西不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她什么事啊。

    还真是健忘，孟知安拿开手，冷眼看了一眼那床铺，揉着眉心回道“谢筠，我们都不是孩子，你应该明白，我孟知安不会说因为和你上了一次床，就心甘情愿的成了你的人。昨晚，你自己也说过，你不在乎我爱不爱你，只要能让你拥有过我一次就够了。所以，我们的婚约照旧，你答应帮我离开乐清的事也照旧。”

    对啊，孟知安是要在孟谢两家举办大婚的那天离开的，这是谢筠之前便答应好的事。

    听到孟知安再次说起，谢筠有些失落，他看着孟知安，眼神复杂。

    “怎么？你后悔了？”孟知安见他脸色难看，有些不满，语气也不佳。

    谢筠偏过头，忍不住笑了，是自嘲的笑。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般年纪，居然也像那懵懂少年般，为一场无关真心的欢爱而患得患失，丢人的很。

    他摇摇头，淡淡的回道“没有，我不是什么愚笨的人，知道你心里只有苏清颜，不会自取其辱把你留下的，昨晚的事，我们就当做是个梦吧。”

    见他对昨晚事持淡然一笑的态度，孟知安也少了些愧疚感，自己骗了他。

    更加愧疚的是，谢筠中的毒，也是百骨裂。

    该死的百骨裂，她真的信了落百仙的邪，带了那么多出来。

    她看了一眼谢筠后，便转身对着镜子先把头发简单束起，并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离开这里吧，你回谢府，我去苏清颜那里，一个月后，大家便各自相忘，不再打扰。”

    “好。”谢筠见她这般冷漠，也不想再逗留，不过是一场梦，没什么值得他伤神的。

    等谢筠离开后，孟知安扶着桌边，泪水滴下，打在那桌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她咬着牙，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冷笑道“孟知安，这一世，你像个傻子一样，浑浑噩噩的，不争不抢，总是被人伤害，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起来都如此费力。哪里还有一丝她的骄傲，她的狂妄，她的残忍？”

    出了门后，孟知安看了一眼隔壁关好的门，心中觉得痛恨而又无奈，她是自己的奶娘。

    不管做了什么，也不该去责怪她，叹了口气道“你觉得做了对我好的事，就能心安理得的去见我娘了吧，我又如何会能去怪你呢，毕竟我也希望娘她能在九泉之下安心。”

    然后，孟知安便推开偏院的大门，大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