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
我撑着一把纸伞,立在山下,遥望着太清观。
今日,大雨。
一阵妖风掠过,我身侧多了一个人。
“昨日你将他放走,你以为今日他还会回来?”
福兄侧过脸望着我,苦劝道:“青儿,你是妖,你应与妖为伍。怎能恋上那朝生暮死的蜉蝣?”
他见我不语,又接着道:“你太单纯了,你没有接触过男人,那是最为卑劣的物种。”
我垂目。
我怎么可能没接触过呢……
“福兄,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与你双修。因为在我心里,我已经是个人,不是妖。”
“既然要做人,就不能随便与人交欢。”
我抬起头,淡淡的凝视着他。
他一把将我拉近,呲牙怒道:“青儿,说到底,你就是看不上我们蝙蝠一族,觉得有失体面,是不是?这么多年,你对我的爱慕之意就是不理不顾。”
“福兄,若是我与你在一处,你会不再吃人吗?你会停止与其他男女交欢以获得修为吗?”
他的眼中浮现不耐:“青儿,人对我来说就是食物罢了。这丝毫不影响我与你的情意,我可以答应你,再不与其他妖双修,难道还不够吗?”
我并不推开他,只是继续问道:“我们千辛万苦的修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得道飞升,位列仙班。那就必须修人身,学人行。又岂可将人看作食物?若是那般藐视人命又如何能修的正果?”
“你爱慕我已久我自然是晓得的。”
他闻言继续听着我说话。
“你爱慕的是蟒妖青儿。”
“若我不再是蟒妖,你还会爱慕我吗?”
福兄听的一头雾水:“你就是你,何来不是你一说?”
我耐着性子解释道:“若是抛开我的一切,单说我这个人,你还会爱慕吗?若我再无妖力,亦不能再行术法了。你还会爱我吗?”
“可笑,谁会抛开这些去爱一个妖。”
我淡淡的回道:“这世间有的人就会。他们会抛开一切,去真正的爱一个人。”
他立刻打断我:“所以说,人最会说谎。青儿,绝不可能有你期盼的这一个人。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不与人双修。”
他闻言,忽然发笑,松开紧抓着我的手。
“说到底,你就是看上了那个乳臭未干的臭道士。青儿,我现在说不过你,单挑亦非你的对手。日后事实会告诉你,谁才是最适合你的。”
“而你所期盼的,根本不可能发生。”
说罢,他便化作一缕风向山上飘去。
我目送他离开。
再回头时,小道士已披着雨布背着鼓鼓囊囊的竹篓从观中走了出来,向山上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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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再次抬眸,我已将伞撑在他的头上。
他连忙将伞挪到我的头顶上,慌乱中他握住了我彻骨冰凉的手。
“你撑,我有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雨布。
我牵着他,往深山中迈去。
等再看不到山下的人烟,我便轻轻挥袖,这一片的雨刹时停了。
少年惊讶的看看我,再看看天:“你……可以控雨?”
我面无表情:“有何难?这一切皆是术法罢了。”
待我们回到我的洞府中时,外头的天遍布阴云,漆黑一片。
我抬头望了一眼,便关了洞府的禁制。
看来今日外头有些不太平了。
“你今日要晚些下山了。”
我边走,边随意的与他说道。
他正脱下雨布,将竹篓中带着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
我凑近一看,还是一些书簿册子和笔墨纸砚。
他开口道:“你那些东西都是术法变出来的,这些是我平日里舍不得用多年存下来的。我想送给你用。”
我伸手翻了翻,上头有他的气息,他应是很喜欢这些物件的。
“为何要送我?”
他垂目:“你刚开始习字,用处多。我……我在院子里拿树枝便能练字……”
我不再追问,心里明白这是他对我的一片心意。
于是便收起来,与昨日的文房四宝都摆在梳妆台上。
少年见我收下,眉眼间皆是笑意。
他绕到我的身边:“你知道吗?你有名字了,师父为你赐名了,日后你就有名字了。”
名字?
我抬起头凝视着他。
“青懿,师父说你未来有大机缘,丰功懿德,便赐一个懿字。青字我觉得甚好,还是为你保留了,日后我便唤你青懿,可好?”
他目光饱含期待的望着我。
“你师父他……知道我是妖?”
“是,师父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知道……还为我赐名……他竟也不怕我,还将我当做小辈来赐名……
青懿,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于是便顺从的应下。
“谢谢你和你师父。”
他半蹲着仰起头,凑近观察我的喜怒:“你不喜欢吗?”
我回眸望着他:“自然是喜欢的。”
“青懿,我们是朋友了,你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好吗?”
少年很是敏感。
我念及他的寿命如此之短,其实告诉他也无妨。
这么多年,我的确也想找个人倾诉一番。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只是有些伤感,因为‘青儿’这个称呼,是一个故人为我取的。”
闻言,少年更是好奇心大起。
“那个人,是谁?他对你很重要吗?”
我拉着他坐在圆凳上,伸手热了一杯茶,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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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也许是时候去面对尘封在心中的那段往事了。
如此才可彻底放下,不是吗?
“妖的寿数很长,在无尽的生命中会遇见许多妖、许多人。”
“千年前,当我第一次化为人形时,我遇见了一个人。”
“我才刚刚睁眼,竟就有一支箭穿透我的胸口,径直将我钉在石壁之上。”
“那时,此地还没有什么太清观,而是王室猎场。我运气十分不好,被他们的王当作刺客一箭贯穿。”
“我的妖力不稳,当下便露出了蛇尾。”
我的眼中泛起雨雾,渐渐陷入了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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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王径直向我走来,他是我睁眼见的第一个男人。
他的脸,我至今都记得。
他见我半人半蛇,没有声张、大手一挥,将我带回了他的营帐。
“你是妖?”
他大步迈入营帐,随意的将狩猎时穿的铠甲褪下,凑近看着我。
我懵懂的望着他,刚化形的我并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自顾自划开手心,将带着伤口的手凑近我的嘴边,那血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我不由自主的吮吸了起来。
随着吮吸,我胸口的箭矢便慢慢褪了出来,最后“扑通”一声,落在了地上。
伤口也慢慢愈合起来。
而我的蛇尾,随着血液的补充,重新幻化为了人腿。
他见状,眼中带着笑意,抽回了手:“还想要吃吗?要,那就乖乖听话。”
“妖,都会术法,你会什么?”
我吐出信子将唇边的血渍舔舐干净,便趴在地上准备退回角落。
他却比我还像妖,直接压上我的后背,贴着我的侧脸对我说:“我是此地的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夫人。”
“只是……你要为我办事,若是办不好……我就杀了你。听明白了吗?”
虽然他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我通过他的神情可以明白,这是一种胁迫。
于是,我本能的幻化出利爪,反手就将他扣住。
扬起利爪想了结他的性命时,我的额间忽然闪现一道烛火,顿时所有术法与妖力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很是淡定的看着这一切:“你喝了我的血,便是我的忠仆。你要嗜主,那是万万不能的。”
“你才刚化形,很多人间的规矩不懂,无妨,我会慢慢教你。”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噩梦的开端。
他是一个擅长占卜、会使妖术的人王。他的手下不仅有人臣,也有妖仆,其中便包括我。
很快,我被他带回了王城。
他将我安置在了他的后宫之中。
我不会说话亦不认字,他便耐心的教我识文断字。
不但温柔至极,更是对我宠爱有加。
只是当我叛逆反抗时,他便会使鞭子抽打我,直到我听话为止。每次他都会抱着瑟瑟发抖的我再柔声安抚,恍惚间我以为这就是爱。
数个春夏秋冬很快过去,我已能使出许多术法,亦通晓人间诸事,甚至对他心生依赖与爱慕。
他不止操控着我的肉身,也禁锢着我的魂魄。
在他的王城中,人人都称呼我一声:蛟妾夫人。
没错,他认为蛇妖并不能够彰显出上天对他的认可。
他需要天下人都知道,在他的宫中藏着一位蛟妾夫人,能断吉凶,亦能化蛟龙。
那所谓的吉凶,便是他要我为他办事的由头。
所有的吉凶自然都由他来判定,若是凶,那便由我来终结那人的性命并将那人啃食殆尽。
如此,我很快在宫中由十四岁的少女渐渐长成了十八岁的成人女子模样。
那一夜,他来到了我的殿内。
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带活人来给我喂食。
而是褪去了王袍,露出结实的肌肉,将我轻轻抱在腿上。
“青儿,你明明长大了。可是你的修为为何还不长进?你可知,又要打仗了。”
“若是你还不能保护我,我会死去,届时,你就没有主人了。”
那时的我,天真的以为他对我是有情的,便问:“那我该怎么做?”
他挑了挑眉,眼中饱含情欲:“从今日起,我便要与你双修,如此才可最快速的令增强你的修为。”
为了他,我自然是什么都肯做。
从那日起,我们便开始不分昼夜的双修起来。
我沉溺于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与他的甜言蜜语之中,根本无法自拔。
妖的爱,如此炙热,亦如此纯真。
他不但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亦成为了我的第一个男人。
呵呵,现在福兄他们的修炼法子,不过都是我用剩下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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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闻言呆若木鸡,只言片语都说不出来。
我完全沉浸在回忆中,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可是,他只是拿我当利器,他从来不觉得我与他是一样的。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妖物,毫无情感。靠食人与双修,增进修为。”
“他以为,我就是一条蛇罢了。”
我伸手擦去眼泪,继续麻木的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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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纷飞。
时光飞逝。
他已好久没来见我,我日日坐在窗口,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
那一日午后,我听见伺候的婢女说他近几日都与一个女奴混在一处。
我便坐不住了,偷偷游着蛇尾前去那奴隶所在的宫殿。
他的确与她在一处,那双宠溺的眼神,之前我从未在他的身上领略过。
我挥袖推开门,那女奴正坐在他腿上看书,他抬起头冷漠的望着我。
“滚出去。”
我的心颤了颤,硬着头皮接着问:“你都多久没来见我了。”
女奴也抬起了双眸。
他凑近在女奴耳边说了些什么,女奴轻笑着很轻巧的从他腿上跳下离开。
走之前,她瞥了一眼我的蛇尾,那一眼饱含厌恶的神情。
我能感受到。
他站起来拍了拍袍子,示意我进去。
我缓缓地游进去,靠近他。
他一把掐住我的下巴,阴沉着眼:“谁给你的胆子,我说过不许你出殿,你忘了?”
“我想见你。”
他嗤笑一声,贴着我的脸柔声道:“你不过就是一条蛇,我想要来见你,你就要匍匐在我的脚下供我亵玩。我不想来见你,你就得乖乖给我待在殿内,懂吗?”
“你不过识了几个字,难道以为自己与我一样,都是人了不成?”
只言片语,却拥有将我千刀万剐的能耐。
这一回我悟了,他并不爱我。只是看中我是妖,能替他卖命。
那一夜夜的欢愉,我在他眼里连人都算不上。
猎场的那一箭,才是他的本性。
说罢,他用力将我推倒在地,冷漠吩咐道:“拖下去,赏十鞭。”
我怔怔的盯着他:“若我不是妖,你还会那样教我识文断字,对我好吗?”
他俯下身双目满是嘲弄的盯着我,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很可笑。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若你不是妖,在猎场,我早就将你制成蛇羹了。”
我笑了,笑着笑着便哭了。
这一回轮到他诧异万分。
数年间,这是我第一次流露出如此似人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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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少年手中的茶早就凉了。
我伸手替他用术法暖了暖茶,递给他。
“后来,很快敌军攻了进来。交战之中,他死了。”
“我嗅着他的气息,想去救他,可是已经晚了。即便是我,也改不了他的命数。”
“待他死后,他与我之间那束缚我的术法也随即解开了。”
“只是我无处可去,便回到了猎场,寻到了这一处得天独厚的洞府。就此斩断前缘,重新修行起来。”
“这一晃眼,已近千载。”
我刻意幻化出刚化形那年岁的模样,就是意图抹去那不堪回首的几年光阴。
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那短短几年竟成了心魔,令我近千年都无法获得解脱。
那一股执念在我心中肆虐,致我修行屡屡不得志,更无法获得机缘去开得灵智。
“青儿便是他为我取得名字……多么随意的一个名字……”
我低头摆弄着手中的杯盏,悲伤的气息从我的周身溢出。
如今,不知他转世轮回了多少次,也不知他是否会后悔那时对我的伤害……
“青懿,他一定会后悔这么对你。你比他更像是个人。”
如果说,语言有温度,那小道的话已经暖了我的心。
我抬起头。
他目光坚定的对我说:“你与我们是一样的,你不过就是一个平凡的姑娘,只是你比其他人多了一些术法罢了。”
“食人非你所愿,双修亦是被诱骗。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日无意间的‘封赏’,便是上天对你最好的嘉奖。”
我茫然的望着他,他伸手握住我的手:“你与我虽人妖有别,你的年龄亦比我大了许多。但我愿意与你一同参研修道。”
“我们一起修习道家法门,你是有大机缘的,千万不可再误入歧途,白白毁了自己的前途。”
我又一次问出了那句话。
“若我不是妖,你还会……”
他将茶杯递给我,目光清澈:“你现在在我眼里就已经不是妖,而是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人。”
“青懿,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化龙。”
这句话,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我要更努力修行,也为了保护如今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