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府邸静悄悄的。
空无一人的客厅,燃着几支白蜡。
管家阴沉着脸对着我看了又看,又将头转向婆婆。
“这是你们村的?”
婆婆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管家不语,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抛给婆婆:“人,我收下了。”
婆婆喜不胜收,拉着“男人”就要离开。
“慢着。”
管家忽然煽动了下鼻翼,将头凑近“男人”。
“他留下,你走。”
婆婆小心翼翼道:“管家大人,这是我儿子,你们……要了也无用啊。”
管家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答道:“我记得,你孙子生了病,既然他爹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留下陪陪他。”
婆婆闻言,释然道:“管家大人真真是体恤我们穷苦人家……”
在管家阴鹜的眼神中,婆婆只得硬着头皮在夜幕中告辞。
很快,便有婢女将我从“男人”手中接过,此时我假意悠悠醒转。
“这是何处?”
随着我说出这句话,我故意泄出几丝龙气。
管家眯起眼睛,一把推开婢女,凑近我闻了闻,这一次他喜笑颜开:“竟是……龙?”
还不等我回答。
下一刻,我感到脖后一冷。
这回,是真的晕了过去。
我心中暗叫,糟糕!大意了!
真是暗箭难防!
他们应早已发现了我们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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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石洞边上,微弱的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烛火。
一股子血腥味混着潮气扑鼻,令人浑身生厌。
我挣扎了两下,慢慢睁开了一丝眼帘。
“南海大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看来此处,才是东海蚺真正的巢穴。
计蒙正面对我,并没有发现我已经醒了。
在他面前,正站着一身材高挑的女子。
透过璧上烛火的投射,看得出她的侧脸十分精致。
她正与计蒙说着话。
计蒙单刀直入,拱手道:“弟妹……”
女子闻言冷笑:“谁是你的弟妹!当年,是你们说我不配,将我赶出南海,如今又何必来惺惺作态?”
弟妹?!
我浑身僵住了,那日睚眦说的话言犹在耳。
难道,那个胎儿……
便是此女与睚眦二哥的孩子?
计蒙并未被她激怒,而是解释道:“当日,龙王大人他是有苦衷的。”
“今日我且问你,你府中究竟是否藏有这鳞甲的主人?”
女子简直气笑了:“计蒙,你当我是什么?”
“自然是弟妹。”
女子略有些微微颤抖:“这里不欢迎你们。”
计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厉声道:“明歌,我不是跟你闹着玩的!”
“此鳞甲的主人与旱魁子献互通消息,意图窥探南海龙宫秘辛。此人万万活不得!”
被唤明歌的女子奋力挣扎,怒极竟一记耳光甩在计蒙脸上。
她眼中含泪,痛斥道:“我全当没见过你!”
“南海,与我不共戴天。”
“你,现在就立刻带着你妹妹,给我滚出去!”
话音刚落,紧接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传来,合着鳞片拖地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我立刻屏息,闭紧双眼,装作还未醒来。
这是何等的高深的灵力!甚至……要比父亲还强!
难怪就连东海龙王都说管不得!
真是出门未看黄历,这一遭可真是棘手了……
——先让计蒙顶一阵吧,实在不行只有先逃出去再说……
一声雌雄难辨的声音渐近传来:“明歌,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南海贵客难得肯屈尊降贵来我东方府上做客,你就是这样代我迎客的吗?”
明歌闻言脸色一僵,双膝跪地浑身颤抖连声道:“姐姐恕罪。”
计蒙面色如常,并不开口,身姿挺拔立于堂内犹如劲松。
“若我没记错,大公子可是稀客。”
“应有千年了吧?自从你与明歌的婚事作罢,我们可就再未再踏足过南海了。”
一张美人面从门口探了进来,只是那张面孔之下竟直接连着粗如碗口的蚺身,身上漆黑的鳞片光滑黏腻,正弯弯绕绕的步入室内。
整个洞穴几乎被她庞大的身躯占了一半去,压迫感十足。
“不知大公子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计蒙当然不能将真实目的与她道出,抿着唇不发一言。
——真是大意了!出门未看黄历……没想到这一支东海蚺竟是明歌所在的族群!真是万万没想到……
明歌见美人面语气不善,竟主动开口为计蒙解围:“姐姐,过去的事情就莫要再提了……计蒙如今,已贵为四方水神,是有神位在身的。”
“他与他妹子出门办差,扮作凡人,却被当作肉粮迷晕送了进来。”
“他们这就走……”
明歌语未毕,那张美人面已绕上了她的脖颈,她的呼吸渐渐急促。
“此处难不成现在是你当家?”
“明歌……不敢……”
美人面见状,将她往边上狠狠一推,明歌立刻又跪下了。
“来者是客,不若多住几日。”
计蒙面对美人面,气势丝毫不输:“计蒙与妹子公务在身,如今公务已结,应当早些回南海复命才是。”
——事到如今,已不必再查。
气息溯源到此处。
明歌一族又与南海存有旧怨。
窥探南海龙宫之事,必与这美人面关联甚大。
美人面的蚺躯高高窜起,昂首作攻击状面对计蒙,口吐人言。
“你是来查旱魃子献的事情的对吗?”
她观察着计蒙的表情,悠悠在半空中晃着脑袋。
“你们当年如此羞辱我们这一支东海蚺,不但与明歌退婚,还要将她随意婚配给你那数万个弟弟中的一个。其他种种,今日不便再提。”
“你自送上门来,若就此放你走。日后我又该如何立足此处?”
美人面越说越气,到最后的尖锐声音令我心头直跳!
计蒙朝我迅速瞥了一眼,见我依旧昏迷似乎是安了心。
“大姐,明歌当初与我的确情投意合,奈何她化蛟失败,父亲他确有苦衷,这才命我与明歌退了婚。”
“父亲也是考虑到蚺族的脸面,才会又将明歌许给了……”
“这千年来,我未曾结缘,全是……在等她……”
计蒙的眼中露出黯淡神情。
明歌闻言睁目抬头望向计蒙,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神情。
美人面露出阴笑:“这番说辞,倒是与那老东西如出一辙。”
听到这里,我已在心中将整件事捋清楚了。
千年前,计蒙与明歌曾有一段情——应龙与东海蚺相恋。
按照父亲的脾性,东海蚺非神族根本配不上他的嫡长子,所以他特意要求等明歌化蛟后才肯同意婚事,奈何化蛟何曾是那么简单的事,如此便有了正当理由将此婚给退了。
又将明歌配给不知名的弟弟,那分明就是要将她圈禁在南海,也是要计蒙趁早死了这条心。
美人面口中的三妹妹,怕不是睚眦与他的夫人?只是,父亲会同意东海蚺作睚眦的夫人吗?
这其中必有故事。
所以新仇旧怨加起来,这美人面就与汉魁子献有了来往,要一同对南海不利。
“你可知,你父亲当年负我与负子献,都是这一番说辞?”
……我闻言心中直打鼓,竟是父亲的情债?
计蒙闻言呆愣了片刻,立刻恢复如常:“大姐何出此言?”
美人面阴恻恻笑道:“想知道?待那老东西寻来,让他亲自来与你说道说道吧!”
“计蒙,你既自己送上门来,能省我不少功夫。”
“你就在此小住几日吧!”
美人面忽然周身散出数道丝线,将计蒙顿时缠的严严实实,如同一个蚕蛹,只剩一颗头露在外面。
计蒙心下大惊:“这是!蚀骨线!你……你竟敢弑神?!”
美人面慢慢靠近计蒙,吐出信子,一双眼珠显出竖瞳,舔了舔唇角:“不然你以为……我这万万年的修为,又是从何而来?难道只是吃几个人不成?”
“来人,送大公子好好歇息。”
一声令下,便有婢女将计蒙抬了出去。
一时间,此处寂静无比。
美人面幽幽对明歌吩咐道:“去,给老东西送信。他的一双宝贝儿女,都在我手里,我就不信他不来。”
明歌叩首应道:“是。”
明歌立起身,眼神警惕的瞥向我,犹豫的问道:“姐姐,那她呢……”
美人面并不回答。
此时无声胜有声。
明歌依依不舍的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别装了。”
美人面转眼已近在咫尺。
明人不说暗话,我立刻睁开眼,冰刃已在手中握紧。
只可惜还未出手,冰刃已寸断。
“你绝非我对手,老实点,否则有你好受。”
“就算……你曾是白夫人,我也并非一定要卖他的面子。”
美人面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一头雾水:“什么白夫人?”
她看来活的太久,精神有些错乱了?
美人面却丝毫不顾及我的错愕,阴笑着贴近到我面前:“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也是,他们怎么能让你知晓呢?”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好似真的知道些关于我的事。
可是,我有什么事呢?
“你说,若是我将你的身世告诉你,那老东西是不是会暴跳如雷呢?”
美人面忽然咯咯咯笑起来。
“什么身世?”我脱口而出。
我的身世难道有问题?
不,全是挑拨离间之语!
欲再问,可眼前画面忽然开始旋转、晕染、渐渐消失不见。
最后化作一片漆黑。
我失去了知觉,横卧倒在美人面面前。
她饶有兴致的低下头俯视着我。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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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龙宫。
敖钦展开信封,里头竟是几片计蒙与青懿的尾鳞。
寥寥数字,道尽威胁。
——东海岸边,东方府,恭候大驾。
东海蚺抓了计蒙与青懿?
这怎么可能?
难道说……
是她?!
敖钦捏紧信纸,双眉紧锁。
当年……我不是已经杀了她吗?
她居然还活着?
怎么可能?!
敖钦忽然感到这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他包围起来。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可是,错在何处?
他分明在那时已经赶尽杀绝了!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百思不得其解!
他迅速开始分析利弊得失起来。
若是现在离开南海龙宫,可青懿还未前往天宫,白磬臣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反。
子献随时可能攻入南海,待他再回来,定是已王座不保。
可若他不去,失了计蒙……
最坏的打算,他还能生。
可若失了青懿,他不但白损半生修为,就连天宫也一并开罪了。
届时他还是会被削去王位,或许还要拼了另外半生修为与天宫抵死对抗。
去与不去,仿佛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思来想去,他终于下定决心。
“命白磬臣速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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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渔村。
婆婆刚踏入院子,她立刻闻到一股血腥味。
她心中暗叹不好,莫不是媳妇要生了?
这生在外头,东方大人那可是不认的啊!
婆婆快走了几步,可是刚入屋内就再迈不动步子了。
只见媳妇独自一人孤坐在饭桌前,垂着头,乱发披面,已死去多时。
她的大肚已空,身下赫然一滩血迹,还在滴滴答答的渗血。
这血迹沿着弯弯绕绕的蛇形,蔓延至留宿陌生人的那屋。
婆婆颤巍巍的绕到媳妇身旁,再见她的下肢被什么野兽啃咬的几乎没了,白骨都已露了出来。
老人家捂住嘴,她被吓得发不出声响。
就在此时,一阵咀嚼声自那屋传来。
婆婆极慢的扭头望去……
只见数条粗如碗口的蛇正扑在那男子身上奋力啃咬着,一旁地上还有几条正从血淋淋的包囊中奋力蜕出来。
而那首当其冲从孕囊中挤出来的,赫然是精致而又小巧的——一张婴儿的脸!
老人家再也支持不住,奋力往院外跑去。
疯狂的大喊起来。
“妖怪杀人啦!有妖怪啊!”
只是,她叫了一声便再不敢出声。
因为整个渔村毫无声息,连狗叫也无。平时这动静,村口的狗早就吠了起来。
仅有几十双发着红光的眼自黑暗中缓缓而来……
婆婆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便被扑倒在地。
她至死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