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少先捏紧青筋暴起的拳头，蕴含着无尽愤怒的老骨头往饭桌用力一锤，震得整个饭桌上的碗筷都玩了遍短暂又惊险的轻度自由落体。

    他怒目圆睁，对着周琴大声吼道：“周琴！这大过年的，你给我看看，你领回来个什么东西？”

    尽管周琴听清了外公的怒吼，但他脸上却是比莎莱娜更为平静。自家外公是个什么性子，他可比女友要了解得更为透彻。早在决定带莎莱娜来吃晚饭那一刻，这种事情便在他的预料之中。

    此时此刻，他反倒是有些担心莎莱娜的心情。于是，他不禁默默转头，用余光偷偷瞥向身旁的她。可令周琴感到意外的是，莎莱娜居然低垂着头，小巧的肩膀不停地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憋住笑意。

    周琴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奈，没想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自家女朋友居然能在这种气氛下自得其乐，甚至还有点享受在家人面前对自己宣示主权的快感。

    也许是感受到来自男友的视线，莎莱娜微微抬头并瞥了眼周琴，接着又迅速低下头去。她尽可能压低声音，用着唯有身旁周弦与周琴这两兄妹能听清的音量说：“那么，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的第二回合就拜托你啦，亲爱的。”*

    若不是此刻饭桌上的气氛过于僵硬，周琴恐怕会被这个任性的小女友给气笑。他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然后望着愤怒的外公说：“外公，我喜欢她，不比她喜欢我要少。所以，我们不会分手。”

    “所以，我带她来见你了。”

    “而且，莎莉可不是什么东西，她是我未来的另一半。再说了，她不挺好的嘛，连我都不敢和你吵架呢。”

    坐在另一旁的赵婉如被丈夫和女儿夹在中间。当看到儿子公然反抗父亲这幕大戏时，她居然感同身受地涌起一丝欣慰。她索性双手抱在胸前，低声吹了下口哨，对周琴的反抗精神予以肯定。

    宋素香扶着发疼的前额，满脸不耐烦地看着这群不让人省心的小辈们。她总觉得浑身关节隐隐作痛，风湿病都快要这对母子给气发作了，“都安静！都安静！还吃不吃饭了？”

    然而，赵少先一如既往地抱怨着，嘴上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身边人的体谅，“都闹成这样了！还吃个屁......”

    “吵什么呢？门外面都听到你们唠唠叨叨的。”

    这时，原本喧闹的包厢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紧闭的包厢门被忽然进入的某人缓缓推开，一个所有人都认识的女性出乎众人的意料，不请自来。

    宋素香看到小女儿的到来，有些惊喜地呼唤起她的小名，“小云！”

    宋云陵关上包厢的门，用着厌恶的目光盯紧赵少先，让本就凝固的空气中添了一抹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唉，妈......还有，这个为老不尊，就知道教训小辈的爸。”

    赵少先怒不可遏地扶着桌面，像要把桌子捏碎一般撑起身来。他伸手便指着宋云陵，破口大骂道：“你个不孝女，一进门就在骂谁！”

    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双手悠然自得地抱于胸前，身子斜倚在包厢门旁。宋云陵毫不客气地与亲生父亲对峙，言语中尽是挑衅的姿态，“我骂你呢，那么多年过去，这臭脾气是一丁点没变啊。”

    赵少先满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你竟然还知道自己那么多年没回家？现在刚见面，你看看你！对自己的爸爸是个什么态度？”

    宋云陵丝毫不示弱，立刻反骂回去：“那你能不能看看自己？”

    她快步走到莎莱娜身旁，微微侧身把这个宠爱的后辈护在身后，“对那么个刚成年的外国小姑娘发脾气，难道显得你很有民族自豪感吗？”

    “你倒是告诉我啊！莎莱娜她有什么值得你生气的，她究竟哪里惹到你了？就因为一张她自己也选择不了的西方脸？”

    砰的一声巨响！这张可怜的饭桌今天又被重重锤击，成为了父女多年积怨间的无辜受气包，“还有吗？除了国籍还是国籍，你就平等到歧视所有和外国有关的东西。”

    宋云陵越说越激动，仿佛事情已开始背离前来解救莎莱娜的初衷，变成了父女之间的斗争。

    赵少先略显呆愣地看着变得陌生的女儿，耳边仍回响着她那一连串如疾风骤雨般的咒骂。这时，也许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长辈的威严，他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我是你爸......”

    宋云陵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道：“那我也不欠你什么。我毕业回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从小到大花在我身上的钱全部还给你们了。那笔钱是我亲手塞到妈手上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赵少先被女儿这番话噎得一时语塞，神情复杂地喊道：“我稀罕吗？！”

    宋云陵苦笑般低声应道：“但我在乎。”

    “省省吧，家里电视没事播点主旋律，还真当自己在爱国了。”

    她摇了摇头，继续毫不留情地抨击道：“你连该恨的对象都没搞明白，活像个在泥巴地里撒泼的小屁孩一样幼稚，”宋云陵说话的节奏微微一顿，“哪怕是你死掉的战友，也没人会希望你用这种逃避的方式来纪念他们......”

    “周琴，莎莉，跟我走。”

    说罢，宋云陵便不再理会赵少先，而是转身走到周琴和莎莱娜身边。她一手牵一个，头也不回地把这对在自己老爸面前受尽委屈的异国情侣带离饭店。

    在离开前，她的脚步微微停滞。宋云陵背对着赵少先，以充斥着遗憾的语气撂下那么一句话。

    “哪怕你能承认自己有一点的不对，我也不至于十来年没回去过。”

    话音刚落，宋云陵不再只见她伸出双手，一只手牵住一个人，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这对在赵少先面前受尽委屈的异国情侣朝饭店门口走去。

    说完，她毅然决然地迈开步子离开了饭店，只留赵少先独自伫立在饭桌旁，寂静无声。

    “我去看着他们！电话联系！”

    周弦快速观察了着当下包厢内凝重的气氛。她急匆匆便扒拉完碗里剩下的饭菜，并口齿不清地向敞开的包厢门外冲去。

    当她跑出饭店门口时，却发现提前离开的三人已是等候多时了。

    周琴无奈地看着小跑而来的妹妹，轻轻唤道：“周弦......”

    周弦对自作主张，呼唤宋云陵前来救场的行为感到些许歉意，“对不起，我只能让小姨来帮忙了。”

    周琴的手轻抚在她的头上，显然没有半点责怪的想法，“没有怪你啦......”

    莎莱娜看着身旁的兄妹，朝着周琴关切地提议道：“亲爱的，要不要去找点东西填一下肚子？”

    宋云陵听了这话，也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望了身旁三个年轻人一眼。她有些意外地问：“你们真就吵得那么凶，连一口饭都没吃上啊？”

    莎莱娜微微低头，让那头燃起骂战的金发微微垂在脸颊。她轻挠自己粉嫩的侧脸，朝宋云陵俏皮地轻吐粉舌，有些害羞地说：“嘿嘿，其实我刚刚吵架也没忘记吃饭，现在有七分饱，差不多够了。”

    说完，她转而满含忧虑地看向身旁的男友，轻声呢喃道：“可周琴没怎么吃，我怕他饿。”

    听到莎莱娜对自己的关心，周琴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宽慰着说道：“我回家煮个面就好，没事的。”

    宋云陵转头看向一旁的周弦，“周弦呢，吃饱了没？”

    周弦自豪地竖起个大拇指，“我从一开始就在低头干饭、埋头猛吃，肯定早就吃得饱饱的。”

    宋云陵盯着这两个绝不吃亏的女孩，大过年的差点被她们笑死，“那行了，你们两个我就懒得担心了。正好我也还没吃饭，带你们去路边小店铺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面带歉意地继续说道：“委屈你们三个小家伙了，年二十九还要陪我这个孤寡小姨吃路边摊。”

    “不会，”周琴抬头看着这个比谁都疼爱他们兄妹还有莎莱娜，不惜赶来救场的小姨。他的语气诚恳而真挚，对她表达着由衷的感谢，“小姨，你对我们那么好，陪你吃个年夜饭不是应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