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弘肇临行前,难得“善意地”提醒了一下王朴、魏仁浦等一众大臣,“善用非拥,兵之道也”,这句话意味深长。
只可惜,一群文臣没有理解这位老将的意思。
现在,球又踢给了枢密院,作为后周时期掌握军政大权的主要机构,与兵部、“三衙”共同控制着庞大的战争机器。
天近亥时,枢密院议事厅当中,王溥为枢密副使,如今变成了“调停人”,王朴依旧坚持重兵戍守汴梁的观点,相比之下,魏仁浦、李谷、窦仪的意见有些松动,他们同意可以先不向南唐派兵施压,但小符皇后的话必须考虑,挥师北上是必然选择。
王溥一脸无奈,对王朴说:“文伯,我等了解你的苦衷,京城之所以能够固若金汤,全赖你一手打造,可眼下戍边军务、迫在眉睫,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王朴正色说道:“齐物兄,这是什么话?我何曾说过不去支援天雄军,诸位难道不曾想过,契丹南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年入冬、粮草匮乏,不都会南下侵扰吗?”
魏仁浦见他装糊涂,直接点明:“文伯,此一时彼一时,昔日是皇帝坐镇,可如今……你我为官,难道不晓得皇命难违吗?”
王朴凛然一笑,说道:“皇命难违?道济(魏仁浦的字),你说的是哪个皇!”
李谷一惊,愤然起身说道:“文伯,这天下还有几个皇?!”
王朴冷冷地说:“自有华夏以来,皇,多了去了,我只认这大周皇帝姓郭,惟珍若是不服,可以到御史台好告我去!”
王溥脑袋都大了,他制止想要辩驳的窦仪,两下相劝道:“诸位,平心静气,稍安毋躁!我等都是为了大周天下,毫无私心,眼下意见不同,应该相互体谅、相互让步,好歹要拿出来一个解决方案。如此争执下去,如小儿无异。”
一席话,众人慢慢冷静下来,可实际上,王朴无异是众矢之的。
思来想去,魏仁浦开口了:“文伯,根据符彦卿的情报,此番契丹出兵八万,你怎么看?”
王朴淡然说道:“虚张声势而已,出兵三万已经是极限了。”
自古以来,战争过程中虚报兵力是一贯传统,动辄“大军十万”的说法,能有一半就算没多说了,历史上,后周军队顶峰十二万,其中一个控鹤军就四万,而契丹以骑兵为主,真正能凑出来的也就八万,不可能倾巢而出。
“若是与刘汉联合呢?”
“刘汉弹丸小国,精锐兵力能够凑出三万,已经不容易了,两下相加,最多五万。”
“既如此,文伯可记得高平一战,汉、契丹联军出兵十万,那可是实打实的十万人,而我朝仅用三万兵力迎敌,结果如何?”
结果是以少胜多,一战奠定了后周政权基础,更大的现实意义是,中原政权由弱变强。
王朴说道:“道济,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高平一战,敌军势力庞大,犹且不惧,如今契丹疲惫、刘汉孱弱,支援北境无有不妥之处。”
窦仪近前,说道:“文伯既然一清二楚,为何还要固执己见呢!”
王朴说道:“高平一战与当下情形,截然不同。高平之胜,胜在人和,胜在大周皇帝御驾亲征,胜在契丹与刘汉面合神离,可如今……诸位,若真要派兵北上,我只有一个要求。”
一见王朴松口,魏仁浦赶紧问:“什么要求?”
“城中兵力,任由调遣,唯独外城北门一万两千人,不可擅动。”
当前,汴梁及周边屯兵,以禁军、亲军的主力计算,一共五万左右,单单北门就占了一万二,由枢密承旨、龙捷军都指挥使雷德骧统领,其余兵力分散在汴梁内城、外城,另有淮南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各率领虎捷军各一部,成德军、横海军、乾宁军、义武军各率领铁骑军各一部,其他边军、义军等“地方军”(如王彦升的忠义军)不计算在内。
换句话说,放弃北门兵力,能够调动的就只有三万五千人,加上留守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守军,最少两万,拿出一万五千人就可以了。
心中盘算一番,魏仁浦暗暗出了一口气,此事总算能有个交代了。
“既如此,枢密院应立即筹划部署,事不宜迟!”
王朴无动于衷,只是叹口气说:“此事,有赖诸公了,文伯告辞。”
说完,起身,扬长而去。
王朴并不怀疑诸位同僚的忠诚之心,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都是“托孤之臣”又如何呢?皇帝身边的位置也很挤,能够接近权力中心的道路更挤。
户外,偌大的皇宫笼罩在黑夜当中,元宵佳节将至,天气又变得糟糕起来,王朴抬头之际,感受到脸颊上一丝冰凉。
又下雪了。
宫城万阙君念我,碎玉缠头我思君!
“文素,你何时得归?”
【“文素”是范质的字】
如今皇帝隐匿深宫当中,能够主持大周大局者,非你范文素不可。
此时,范质正顶风冒雪,向汴梁城赶来。
离开西岳、辞别陈抟,范质归心似箭,恨不得让手下将马抽死,可归途不比来路,一过洛水之后,天气就没有晴朗过,或是冬雨绵绵,或是寒风凛冽,行进队伍越过马家河,已经接近汴梁边界的时候,大雪又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一不小心,马失前蹄,整个车子陷入到雪坑当中,动弹不得。
随行军士禀报,车轴已断,必须前往附近镇店雇车,一来一去至少两个时辰。
“天要留人,无可奈何,找个背风的地方生起火来,吃些东西吧!”
随行军事得令,在附近一处破败残垣下,清理出一片地方,又将车马上的被褥、棉衣等保暖之物取下,给范质安顿得当。
这可是一国宰相,万万不能出了岔子。
雪夜中,生起一团熊熊篝火,范质依偎在被褥当中,感觉自己的心被架在火上烤。
汴梁近在咫尺,皇帝郭荣仍在殷切等待,可眼下人困马乏、车辆损毁,实在令人懊恼。
恍惚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被褥中钻出来,范质一惊,本能地将它抖落在雪地上,借着篝火的光亮一看,竟然是一只白色蜘蛛。
范质疑惑,被褥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细看之下,蜘蛛米粒大小、长脚纤细,背后有两个红色的斑点,越看越熟悉,仿佛是在云台观见到的那一只。
莫非这蜘蛛是自己在拜见陈抟的时候,从房梁上掉下来,藏在自己衣服上的吗?从华山到汴梁,绵延近千里,对于一只蜘蛛而言,也算是“长途跋涉”了。
恐怕,这只蜘蛛一直隐身在车内温暖的被褥里,刚刚被褥被带出来,它感到寒冷异常,军士们又点起了篝火,再度感受到温暖之后,这才钻出来。
只可惜,寒冬腊月,这样微末的生命,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倒不如我送你一程吧!
范质叹口气,随手抓起一捧雪,向那蜘蛛撒去。
谁知,那蜘蛛被雪覆盖之后,竟然又迅速钻了出来,左右闪躲两下,从范质眼前消失了。
范质没去理会。
此番华山一行,也是有收获的,他惊讶于陈抟的未卜先知,竟然能用四年时间、小火炼制,为皇帝郭荣准备好救命金丹。
只要皇帝身体康健,幸运的就不止是大周百姓,以一国之强大扫平四夷,令华夏藩镇割据势力遂归为一统,此后再无纷争、再无战乱,亿万黎民不必再遭受颠沛流离、兵灾战乱之苦。
彤云厚重,似乎天上扣着一个漆黑的大碗,鹅毛雪扬,宛如群雁激荡于芦蒲丛中。
“陛下,请等臣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