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主动问了,那我就“半推半就”地告诉你吧!
原本,顾闳中是想找机会,面对面地向韩熙载传达太子的意思,转念一想,朱铣是韩熙载的得意门生,两人又同在户部任职,可谓利益息息相关、荣辱深深与共。经过朱铣之口,传入到韩熙载的耳朵里,才更有可信度。
于是,顾闳中将自己“无意听来”的消息,传递给朱铣,末了,还不忘记恭喜韩熙载。
朱铣得到消息之后,顿感百爪挠心,但还是耐住性子,陪顾闳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新柳枝》一曲奏完,才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韩熙载听曲之时,心中就颇不宁静,一直想着“徐铉遣人”入府的事情,隐隐有一种不安。
有唐一代,门阀势力备受当权者警惕,唐太宗李世民力推科举制度的背后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削弱门阀势力,而黄巢作乱之后,也将自己无法入仕的原因,一定程度上归结为门阀氏族身上,因此很多门阀中人都被清洗。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相比之下,五代十国是一个过渡时期,北宋之后,就进入了“士大夫与朕共治天下”的新模式了。
韩熙载出身于“南阳韩氏”,加上北人南迁,一个大家族完整地进入到南唐政权管理下,说不畏惧横祸,那是扯淡呢。
一曲之间,韩熙载脑子里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冯党”又在背后说自己坏话,太子李煜派人来调查自己,若是表现不好,直接被噶。
曲罢,朱铣匆匆赶来,与韩熙载耳语几句,他脸色微变,情绪似乎完全翻转,可旋即又陷入沉思。
“诸位稍坐,在下换身衣服。”
席间众人应承着,都不以为意,韩熙载平日也较为散漫,加上着名的歌姬王屋山走进来,她婀娜的身姿立即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除了两个人,一个是太常博士陈致雍,一个是韩熙载的好友、觉悟的偶像,德明禅师。
“韩师,太子殿下要举荐你!”
一到无人之处,朱铣一脸兴奋地通报,但是,他没有从韩熙载脸上得到期望的神情。
“太子殿下?举荐何职?”
韩熙载一皱眉,自己已经是正三品的官员,太子殿下举荐,难道要让自己做户部尚书?那也没什么意思。
朱铣忍住激动,说道:“中书侍郎兼光政殿大学士!”
南唐沿袭盛唐的“三省六部制”,这个制度在封建社会的生命力很强,具体说,三省就是中书、门下、尚书,而六部属于尚书省之下的六个部门,即“兵刑工吏户礼”,韩熙载当前是户部侍郎,属于尚书省官僚机构系统,类比现代官僚制度来说,就是干行政的,对国家重大事务的干预力度较低。
但是,中书省则不然,有唐一代,中书省都是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掌管中书省的官员包括中书令、中书侍郎、中书舍人等,其中,中书令是一把手,坐上这个职位的人,通俗地被称为“宰相”!
“宰相”不是一个固定官职,而是一种职能认同,历朝历代都有许多官位,实际上扮演着“宰相”的角色,如军机大臣、内阁官员、同平章事等。
韩熙载被举荐为“中书侍郎”意味着什么呢?五代十国时期,南唐中书侍郎等同于“副中书令”,协助中书令管理一应事务、参与国家大事决策,换句话说,是中书省“在编宰相”。
衣冠南渡以来,韩熙载的“宰相梦”终于快要实现了,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了。
“韩师,为何闷闷不乐?”
朱铣觉得奇怪,多年以来,韩熙载总是抱怨自己得不到重用,可眼下,机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为何萎靡不振?
韩熙载烦恼地说:“福兮祸所伏,太子殿下,这是要我立个投名状啊。”
朱铣不解,韩熙载苦笑道:“欲升中书侍郎,需先荆南招降。”
“韩师,是担心无力胜任?”
“非也,此去荆南,我韩氏一族的命运,就被捏在太子手中了,再不能像如今这般,可以抽撤连环、进退自如。”
韩熙载忧心忡忡之际,身后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韩侍郎何必作茧自缚?”
韩熙载一惊,转头一看,来人是德明禅师、太常博士陈致雍。
陈致雍微微一笑,说道:“叔言,我二人来的突兀,切勿见怪。”
对他们二人,韩熙载倒不设防,反而有些宽慰,忙问道:“刚才的对话,二位也听见了。”
德明禅师说道:“听了一二分,猜了四五分,韩侍郎,机会就在眼前,你倒踌躇起来了。”
“哦,依大师之见,我应顺从太子殿下吩咐,前往荆南?”
“天下之事,成败在势,如今之势,岂能无视?”
陈致雍则说道:“叔言,你是小心的过分了。”
韩熙载真诚地打躬作揖,说道:“二位,不要打哑谜了,有话直说,解我心忧。”
“哦,叔言何忧之有?”
“致尧(陈致雍的字),大唐朝堂势力众多,何故太子值得信赖?”
陈致雍知道,什么事情,韩熙载都看的很明白,他之所以这么问,只不过是想借别人之口说出来,给自己一点信心罢了。
“弘冀太子、李景遂昔日风光一时,争权夺势,结果如何?如今从嘉太子不费吹灰之力,便掌握了监国之权,天命所归,此其一也。”
“周朝虎视眈眈,夺取淮南、陈兵江北,自从嘉太子主持金陵以来,郭氏不仅没有建树,反而内乱,一分为三,难道是巧合吗?权谋之用,此其二也。”
“荆南之地,大唐得而复失,从嘉太子调兵遣将,不日取得武平、南平重地,大唐疆域,扩充一倍!雄心壮志、铁腕手段,此其三也。”
“有此三者,叔言你这样的聪明人,难道还看不出端倪?天变了!如今,太子急用治世之臣,岂不是老兄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陈致雍所说,韩熙载自然知道,他之所不能下定决心,关键还在于韩氏一族,在南唐被视为“外人”。
“此去荆南招降,俺老韩一家,就没有回转余地了。”
是啊,若是花天酒地下去,虽然名声不好,但南唐灭了,可以去南汉,南汉没了,可以去吴越,吴越再没了,还可以投奔孟蜀。天下大了去了,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陈致雍哑然一笑,说道:“叔言忧虑之事,在于韩氏一族的安危,小心谨慎、自然无错,可是,难道忘了与惟珍(李谷)之约了吗?”
韩熙载自然不会忘,当年意气风发,说出“吴若用我,定能长驱直入中原!”的豪言壮语。
德明禅师开口:“韩侍郎,你可听说了宁国节度使李天富的事情?”
“自然听说,征战武平身死,朝廷给了不少抚恤。”
“阿弥陀佛,李天富身为宁国节度使,更是皇族,暗中勾结周朝,从嘉太子设计诛灭,说明什么?”
韩熙载、陈致雍都感到吃惊,同问:“此事,禅师如何知道的?”
“我有一好友,济安寺主持觉悟,是他信中所示,另,后周内乱,觉悟师弟也出了不少力。”
“此话当真?!”
“信中得知一两分,贫僧猜测四五分。”
韩熙载突然觉得,自己天天以歌舞升平的表象来隐藏自己,真的是作茧自缚了,蒙蔽别人的同时,也蒙蔽了自己!
觉悟等人甘愿滞留汴梁大相国寺,但托付陈乔带一封信,李煜事先检查过书信,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便托人转交给德明禅师。觉悟写信给德明,倒不是要背叛李煜,而是告诉德明禅师,真正可以依仗的人是谁,别站错队了!
事实上,待到郭宗训、小符皇后来到扬州之后,所谓“搞乱汴梁”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因为,张洎当夜拜访的人是赵普,如今被扣留在赵匡胤处了!只要稍加审问、推测,赵匡胤就能明白事情原委。
同理,王朴、范质等人,从宫女兰芳装扮的小符皇后,以及傀儡娃娃装扮的郭宗训这件事上,也能猜出是南唐搞的鬼,可这种事情,是不能对外说的。加上赵匡胤作乱的实施,也就顺水推舟了。
加上韩通已经来到扬州,想必李重进也知道了事情原委!
换句话说,后周分裂后的三大势力,都知道“汴梁之乱”与南唐存在莫大关系,可即便如此,三方裂痕间隙已经发生,无力回天。
德明禅师说道:“太子殿下根本就不在乎氏族、宗族,只在乎能否为自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