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宫外,洪州卫尉卿常梦锡,已经数不清自己擦了多少次汗了,感觉自己的脑袋上面,有人一个劲的浇热水。
他踮着脚尖、瞪着双眼、伸着脖子,整个体态就像一只被人拎起来的大鹅,随时会被扔进铁锅里炖了,内心的焦急,远比沸腾的水更甚。
殷崇义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了!
这期间,太子拂袖而去,李元清监督着老太监“吃紫砂”,不一会儿,又来了一队面无表情、身带利刃的军士,原本祥和、温馨的宫城,瞬间就蒙上了一层肃杀的滤镜。
天要变了?天要变了!
常梦锡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应该是众多臣子当中,最先见证历史的那一批了。
尤其在顺化门,他见到了钟谟、孙忌、张峦等人的尸体,以及被揍成猪头的史守冲,内心就坚定了跟随太子的信念。
第一,李煜有手段、有魄力,所立下的军功,已然超过了当今国主,早晚能够收回淮南,一雪国耻!
第二,李煜与“冯党”势同水火,自己为官多年,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弹劾冯延巳,然而,一直到冯延巳挂了、冯延鲁上台,自己都没如愿。
见到太子的所作所为,常梦锡有一种预感,“冯党”的丧钟已经敲响。
思绪纷乱之际,宫门前人影一闪,殷崇义同样一头热汗,边走边擦。
“殷尚书,国主,情况如何?”
殷崇义像看见救星一样,仿佛没听见常梦锡说话,急切反问:“孟图(常梦锡字),卫尉寺的仪仗是否完整?”
南唐的“九寺”体系,与汉、晋、隋、唐时期都有差异,卫尉寺增加了戍卫都城、宫城的责任,相对应的,本职工作之一,也就是执行“军器仪仗”的职能,反而削弱了。
常梦锡想了想,说道:“庆典所用羽仪、金鼓、节钺、旄旌等物,倒是不缺,只是许久不用了,难免破损。”
“那就好,孟图,你即刻回卫尉寺做准备!”
“殷尚书,准备什么?”
殷崇义稳了稳心神,一字一句地说道:“登基大典!”
登基?太子登基!
常梦锡下意识地掐了自己一把,用力太猛,疼的呲牙咧嘴。
天一样大的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从吏部尚书口中说出来了?
古代社会,能够称得上大事的就那么几件,帝王寿辰、皇子大婚、册立皇后、公主出嫁、皇帝驾崩等,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当属“太子登基”!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种事情,没有个把月准备,根本就办不成!
“殷尚书,国主,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听到这句问话,殷崇义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想起了李煜冰冷的眼神与话语——国主不管跟你说什么,本太子都不希望第四个人知道!
“不要问,照做就是!还有,你派人去通知太医院,所有的御医,都到永寿宫来,国主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实际上,殷崇义的潜台词是,在太子登基之前,国主一定要活着!
“是,是……”常梦锡一边擦汗,一边问:“还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办的?”
“没有了,三省、六部、九寺、十三台的官员,我来协调,最麻烦的是尚服局,唉,不知道赶制天子冠冕来不来得及。”
常梦锡的认知再次被突破,他失声问道:“什么,天子冠冕?殷尚书,你是指十二旒冕、衮衣!”
“孟图,不要问,赶紧办事,明日午时,新皇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
凤鸾宫中,母子之间的对话,悄然转入了一个方向。
钟太后:“从嘉,鄂州的宗亲势力,已经投奔你了吗?”
“没错,儿臣已经将玄衣卫,改为侍卫亲军之一的天命军。”
“天命,天命……”钟太后自语道,“我儿当属天命所归,母后实在不愿意,作出违心之举,一旦对你斥责,恐怕会有人借题发挥。”
“母后,只要知道儿臣没有僭越之意,其他人都无所谓,我还担心没人跳出来!”
跳出来正好,省的自己去找了,这叫守株待兔。
李煜并不介意,断头台上多留几个位置,人多了一起上路,热闹。
“好吧,母后到时出一道诏令,让文武大臣到宣政殿议事,来到的人,哀家在仔细观察。”
仅是奉命上朝,没问题,如果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撺掇诽谤,那就抓起来,这叫请君入瓮。
涉及皇权的争斗,就是这么残酷。
“从嘉,还有一件事,就是东宫的人手。”
李煜一怔,随即明白了。
从太子到皇帝,并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身份转变,还意味着一个完整的官僚系统上位,也就是太子本人的官员班底,包括三师、三少、詹事、中允等。
在登基大典上,这些人是要一同参与的,在入场、祭天、奏乐等环节中,都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由于李景遂、李弘冀的争斗,南唐的东宫官僚体系基本崩溃,冯延巳曾经是太子少傅,已经挂了,江文蔚曾经是太子冼马,杀了。
加上,“两都制”下的洪州,本就是陪都地位,太子东宫是名义上的,一应官员根本就不配套,就连左、右詹事都空缺,这也注定了登基仪式只能仓促、简陋的进行。
李煜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母后不必忧虑,临行前,父皇对儿臣说了,明日就见分晓。”
对待任何问题,都应该从主要矛盾入手。
现阶段,李煜所面临的主要矛盾,就是“广大官员党政营私、混吃等死与大唐中兴、一统天下之间的矛盾”,如果有必要,他不介意毁掉整个洪州官员体系。
想到这里,他自言自语地说:“林仁肇应该已经进驻洪州了。”
情况差不多。
在洪州十六门城防统领懵逼的状态下,林仁肇、谢彦、马崇义、黄损、潘崇彻等人,手持兵部的调令,不由分说地接管了全城防务。
洪州四品以上的官员,无论是府衙,还是居所,守卫也都换成了陌生面孔。
一向老谋深算的冯延鲁,也开始慌神了,完全没想到,李煜不按常理出牌!
按说,发生了“顺化门之变”,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入宫请罪。
先让李璟骂一顿,然后,自己联合朝中官员,弹劾太子,就算不贬为庶民,太子肯定是当不成了。
再然后,随便扶持一个上位就行,反正,李璟又不止一个儿子!
谁知道,李煜就这么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地入宫了,据说,还带着兵器,进去就没在出来。
此刻,他向所有自己知道的神仙祈求,什么如来、观音、地藏王、土地爷,有一个算一个,最好让李璟死掉。
怎么死不重要,只要国主人没了,太子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只可惜,他出不去,“冯党”手下们也进不来,消息彻底断绝。
对于多疑的冯延鲁来说,这是一种“小火慢煎”般的难受。
万一魏国忠被刑讯逼供,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呢?
万一史守冲怕死,将与自己诸多关联的秘密抖出来呢?
万一太子顾及兄弟之情,不杀李从善,与之勾结的事情保留了呢?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这一夜,洪州的宵禁施行的特别早,老百姓深夜还能听到大街上巡逻的脚步声。
这一夜,尚服局的工匠们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地赶制天子仪制的旒冕以及衮服。
这一夜,很多官员的府邸灯火通明,他们被“太子登基”的消息震惊之余,也在考虑如何选边站队。
这一夜,李煜蜷缩在“临时东宫”简陋床榻之上,睡得特别香甜。他相信——
明天,一轮新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