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德存去给太太老爷请了安,分别挨了两顿训话,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出了集春斋就从园子后门钻出去了,正月初一,正是瓦子里热闹的时候。
妙清一觉醒来,又找不着爹了,便闹起了脾气,李氏被折腾得不行,“昨儿吃饭当着众人倒是乖巧,怎么一回来就撒小性儿,刚走了个活菩萨,又醒了个小祖宗,我真是命苦!”
“爹爹去哪儿了呀?姨娘告诉我,我保证不闹了。”
“你爹?一早就出门了,这会子想必是已经请了安,跑出去鬼混了。”
“你怎么不拦着呀,爹又不带着我,气死我了,今天街上最热闹了,我也要出去玩儿!”
“你先给我从床上下来!快快洗漱换了衣服,跟我一起去给老爷太太拜新年,拜完我带你出去逛逛。”
“我想跟小姑姑出去玩儿。”妙清嘟着嘴。
“还嫌上我了,那你也给我麻溜地下来!你再不准备,我可不能保证你那个疯姑姑是不是也出门了。”妙清听到这,想想也是,于是躺倒,再一个翻身,行云流水般下了床。
妙清以最快速度换上新做的水红色锦缎对襟袄,内里和腰间绸带都是碧色的,衬得妙清的小脸更显白净粉嫩。李氏又给妙清梳上三丫髻,带上绛红色流苏发带,上面用金线绣着花鸟纹样,小人儿看着又清新又金贵。
刚穿戴好,妙清就一个百米冲刺往外跑,李氏拦不住,便叫欢儿又带了件藕色织锦貉袖跟在后头。妙清在院子里撒欢,正房里太太早听着了,便让丫头喜儿出来,请李氏并妙清进屋。
“太太,我带着臻姐儿来给您拜年了。”李氏行了礼道。
“离这么近,也没什么可拜的,成日里你跟着我在佛堂礼佛,便是尽了孝心了,你是个本分的,带出的姐儿也是懂事的,我喜欢。”说罢给一旁侍候着的万儿使了个眼色,万儿便拿出个精致镂空雕花的小匣子,端给了李氏。
“谢谢奶奶!”还没等李氏开口,妙清便脆生生道。庞太太看着眼前这么个“小粉藕”,心里高兴,可嘴上却道:“长辈还没说话,你就这么插嘴,天天学规矩,也没学明白。”
见妙清耷拉下脑袋,庞太太又觉得自己有些扫了兴,便话锋一转,“因今儿是年初一,饶你一回,快过来,我看看。”妙清闻言,立马抬起头咧嘴笑了起来,三两步就跳到了祖母怀里。
“呦,小丫头毛儿没几根儿,倒是整得挺别致。”妙清腹诽,你头发才是没几根儿呢,跟李姨娘一样,一点儿好听的也不会说。
如此闹了一会儿,庞太太便道:“还没去给老爷拜年吧?我也累了,一会儿收拾了就去佛堂了,你们也去了吧。”
“哎。”李氏答道,将匣子给欢儿拿着,便牵着妙清出了倦云室正房门,妙清如得了大赦一般,刚出了院门,就甩开李氏的手,往园子里冲。
进园子没走几步,就是汝惠的竹枝轩,院子里原是种着竹子,冬天都已经枯黄了,汝惠是个最喜欢热闹的,于是叫人在竹子上绑上了各色小玩意儿,红绸子、小贝壳并玩偶之类的,故而这会子并不显得院内凋零,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妙清见汝惠穿戴一新站在外面,还没进院门就隔着竹篱笆大声问道:“小姑姑,你要出门?”
汝惠听到乐了:“小鬼,我都看不到你人,就听你着急忙慌的。”
妙清加快步子,李氏在后面道:“慢点儿,小祖宗!”
“可算急死你了,我还要去宅子里给太太拜个年呢。”汝惠道。
“呦,那你得吃个闭门羹了,祖母刚就说要去佛堂了。”妙清道。
“那也要去,得讨个红包嘛!”汝惠嬉皮笑脸。
“嘁,你还缺那点钱?”妙清怪声道。
“小鬼,你赶紧去你爷爷那儿吧,一会儿你还回来我这儿,姑姑带你出去逛逛!”
妙清巴不得这句话,道:“行,等着我啊,我去爷爷那儿讨着钱就过来。”
“去吧。”言罢,妙清连竹枝轩的房门都没进,转头就跑。
“祖宗!”李氏气得直跺脚。
“爷爷,爷爷!新年好!”见汪老爷子在集春斋堂屋搭着小饭桌喝粥,妙清一个大跨步就进了门。汪老爷子也不恼,转头让人又搬来几张凳子,又问李氏,两人吃了没有,李氏回吃过了,于是又唤来贝儿,让从小厨房端来两碗果子茶,让妙清和李氏一起坐下再吃点。
李氏不好推辞,便安顿好妙清,也坐下吃起来。
“去给你祖母请过安了?”汪老爷子问道。
“一早就去啦,祖母也问了一样的话,您两个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妙清装成个小大人。
“臻姐儿!”李氏听这话,心里一惊,忙唬道。
汪老爷子倒不以为意,哈哈直乐。
“爷爷,奶奶给了臻儿一个可大可大的大匣子,爷爷爷爷,您给臻儿个什么?可要比奶奶的大啊!”妙清看着碗里小元宝形的丸子,心中一动,道。
“你跟你老子一个样!”说罢伸手就拧了拧妙清的小胖脸,可眼里满是笑意。
几人吃得差不多了,又说了会儿话,汪老爷子让来贝儿收拾了桌子,不一会儿功夫,来贝儿就端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匣子出来了。
“爷爷我啊,不敢比了你奶奶,可听了你的话,也是当场叫人给你加了好些东西,这下比不比得过太太我不知道,可在我这儿,你可是比过了一家子小子姑娘,你丹姑姑都要把我夸上天了,可她的也没你的多!”妙清听了,又嘻嘻哈哈和汪老爷子闹了一会儿,倒是李氏站一边儿有些尴尬。
待李氏和妙清出了集春斋的院门,妙清又像飞出去的箭,往竹枝轩跑去。
到了竹枝轩,汝惠还没回来,妙清也不坐着,只在院子里弄枯竹上的玩偶玩儿。好大一会儿李氏才追过来,后面跟着欢儿,手上抱着妙清的貉袖和两个匣子,气喘吁吁的。
“哦,欢姐姐,快,快,把东西放下!”妙清差点忘了自己刚薅来的红包,欢儿把东西放了,妙清又叫汝惠房里的丫头倒了三杯茶,她自己、李氏、欢儿各一杯。
“我来瞧瞧。”妙清说着就开了匣子,她先开了庞太太的匣子,见里面一块红绸布包着好些金粿子,还有些做工精致的小玩意儿,泥塑的小娃娃并各色小香包,都小小巧巧的,于是便当下拿出一个小香包挂在了腰间。
再打开汪老爷子的方匣子,也是难为欢儿了,里面没什么小玩意儿,竟真是个金银宝箱,装了好几个金元宝,并不少本朝历代发行的御书钱,上面印着皇帝们的御笔亲书,妙清都能想象得到,老爷子从自己宝贝里挑挑拣拣的样子了。
可这些东西虽说值钱,倒也不好带出去,妙清只得原样放回去,又央李氏给自己一些碎银钱。
“你赚了那么多,还要从我这儿捞一笔。”李氏今儿早起就跟在妙清后面追她屁股,到这会子气还没喘匀,故而没什么好话,但也经不住妙清央求,只得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了几块碎银子,又道:“你揣这些够了,铜钱不好拿,没钱了找你丹姑姑要吧,别来诓我的了。”
妙清咧着大牙嘻嘻一笑,撒娇道:“好姨娘,这些东西,您还给我收着,要是您缺了钱,直接拿就是了。”
“呸,从来是你算计我的钱,哪回我花你的了,一个快五岁的小人儿,倒是精明。”李氏嗔道。
“呦,你们倒是快,我就说母亲那倦云室实在是太远了,像是真出了家住山上了似的。”汝惠带着丫头回来了,丫头手上果然也捧着小匣子。
“小姑姑,走不走?这都快中午了。”妙清急不可耐了。
“小鬼,你让我歇一下,喝口茶行不行,我跑去那么远,母亲面都没见一遭,万儿捧个匣子就打发我走了,我就怕你和李姨娘干等我,紧赶慢赶过来的。”说着就让丫头去拿茶水。
“也不知道匣子里的东西值不值得我费这老大劲儿。”茶水还没来,匣子已经被汝惠翻得乱七八糟了。
“你的是什么,给我瞧瞧!”汝惠说着就要伸手。
“呀,都一样,丹姐儿,哪有做姑姑的和小侄女儿比红包的,忒不成样子了。”李氏有些不高兴。
汝惠还要回嘴,被妙清拉住了袖口,“小姑姑,走不走?”
“就走就走,画儿,带上我那件貉袖,叫上个小厮一起。”
“叫家里车轿载你们吧。”李氏道。
“咱们走着就是了,那种闹市,车轿反而不方便了。”汝惠道。
“那可得当心啊,人多更要小心人贩子。”李氏有些不放心。
“姨娘放心吧,我一路牵着臻姐儿。”
汪家宅子在平江府的西北,汪家当年过不下去,便从两浙路北边的润州出来,贱卖了家里仅剩的一点地,爷爷一辈一直往北走,路上试了各种买卖行当也没个起色,当时北方边境战乱,本已经打算孤注一掷刺了字去当兵了,谁成想得到一个同乡的点拨,跟着做了药材生意,慢慢赚了些钱,到了下一代,也就是汪老爷子汪时通开始接手生意的时候,家里已经开了好几间生药铺了,这时候汪老太爷就想着,得落叶归根啊,于是做主,要把生意往南边扩张,这一南扩便也开始涉足丝绸、成衣等生意,汪家已经积累了资本,自然是什么赚钱就投什么。也得益于这次布局南迁,汪家生意才没受到很大影响,因为到了仁孝皇帝这一代,周国和北边鲜国签了和约,北方渐渐平复了,对药材需求也渐渐归于正常,很多一直拘在北边的商户都受了很大冲击,汪家反而幸免于难,反把家业做大了。
汪家又一次南迁回去,这下不止在老家买了大片田地,建了宅院,待老太爷去世后,更是一举把生意搬到了商业发达的平江府。汪老爷子给自己爹治了丧,爹在老家归了祖宗,他和弟弟时恭分了家,老爷子就带着自己这一家子,在平江府买下了现下一家人住的这块东宅西园的地皮。虽说这一番折腾,家里财富耗费了些,但迁到平江府后,果然商业消息来得更为灵通,产业也做得越来越大。
而这汪家宅子正处在平江府的商业区边缘,所谓闹中取静,出府门往东走过两条街,便能听到街市繁华,如此就知是到了闹市了,这闹市中也有不少是汪家的铺子或是注资的产业,铺子里掌柜也都识得汝惠,故而两人渴了便直接进去讨茶吃。
汪家姑侄俩也不缺绫罗绸缎,两人只盯着街边小摊子逛,一路上桂花糕、糖粥、藕粉圆子等等小吃已让两人撑住了,跟着的小厮则抱了满怀的各色小玩意儿,妙清要的黄胖、玩具傀儡、打娇惜,汝惠要的香丸、香饼、戏面,画儿也帮着拎了大包小包,实在拿不了的,诸如汝惠看上的香炉、瓷器,便只得让商贩晚些送到府上去。
即至天色有些暗了,汝惠正带着妙清在关扑摊子前比手气,“你俩赢了些什么?”两人吓了一跳,忙回头,没想到竟是德存。
“爹!”妙清激动得很,也顾不上自己又啥也没中着了。
“呦,存哥哥,既然碰着了,也来两把吧!”汝惠哄着德存加入。
德存一手牵着妙清,一手转了转盘,竟一次就中了螺钿交椅。
“天么天么,爹真厉害啊!”妙清惊呼道。
“老哥真是骨骼惊奇,从小到大,这些偏财运的事儿,你就没失过手。”汝惠则半是惊讶半是意料中。
“再转一个再转一个!”妙清又鼓劲儿,于是德存又转动转盘,这次则是中了个漆器盒子。
“这位爷,您手气真是好,随手转两转,小的这摊子上最值钱的两样儿就给你转走了,可行行好,放了小的吧,大过年的,小的哪,心都给您转寒了。”摊主半开玩笑半求饶道。
德存也乐呵了,叫小厮抱上奖品,自己则给了摊主一些碎银子做赏钱,倒叫摊主反过来谢了又谢。
德存见小厮们手上都抱不过来了,便叫小厮并丫头们先回去了,又转头对妙清和汝惠道:“天色晚了,还不回吗?”
“本来是要回的,可是都叫碰上你了,还不得让你带着咱俩见见世面哪!”汝惠调笑道。
“哼,你们哪,尽坏我好事。”德存笑道。
“你什么好事我不知道,不过是又要去找那些蝴蝶茉莉罢了!走吧,小厮丫头们都回去了,你也丢不开我俩了,带我们去看戏吧,你准知道哪儿有好的。”汝惠道。
德存拗不过,自然不好带俩人去自己常去的那些地方,只得领着她们去看了傀儡戏。戏罢,妙清闹了一天,已是睁不开眼了,德存只好背着她,和妙清往回走。
路上还是很热闹,很多年轻人带着面具,预备彻夜狂欢。
“明儿你们还出去吗?明儿我带你们去城外玩玩儿吧。”德存问。
“明儿?明儿肯定是出不去了,哪年不是从初二开始,家里姨娘轮着上席,哪位的席没去,就要让人嚼舌根,说看不上她,单单不去她的东道,倒只有今儿自由些。”汝惠道。
“是了,那我明儿可得躲出去,德润怕是难咯!”德存说罢笑起来,胸腔连着背震动,扰得妙清咂吧起嘴来。
“这是为何,德润也躲着呗。”汝惠疑惑。
“德润几年才回来一次,光曹姨娘就放不过他,况且他那个老婆,惯爱昭告天下他们夫妻有多恩爱的,自然要拉着德润赴席,德润心又软,怎耐得两个女人软磨硬泡。”德存道。
“你这么说,你倒是个心硬的了?杜姨娘指不定也要磨磨你!”汝惠咯咯笑道。
“我?我的心早几年就磨得邦邦硬了,杜银花那婆子可磨不到我头上。”德存脸上没什么笑意,只平静地说道。
“唉,别说家里这些姨娘,我那位姨娘,也在那儿闹脾气呢。”汝惠叹气。
“怎么?还在为受罚的事儿不高兴呢?”德存问。
“能高兴吗?一家子人高高兴兴过年,她倒好,搬弄是非,得了个长舌妇的名号不说,现在人家吃饭她烧锅灶,我是个没脸没皮惯了的,我但凡面皮薄一点,非得拉着她一起吊死。要不是我能在爹爹那儿得脸说上话,我那个姨娘,在厨房都要给下人欺负,属实拎不清。”汝惠道。
“哈哈哈哈,你是历过大风大浪的,要说啊,我都比不过你,你也是看得开的。”德存又道。
“怎么着呢,也只能这样了,终归是她生了我,经历一场,心是灰了,可也算是保了自己后半生无虞。”汝惠说得平静。
“嗯,咱俩王八对绿豆。”德存故意开玩笑,想活跃下气氛。
“就你这水平,还科举呢!”汝惠笑道。
“别说考试了,我算是考伤着了,三十岁了,这次再不成,我是真不想考了。”德存叹气。
“不考,不考爹能同意?”汝惠道。
“再说吧,大不了我就离了这个家!”德存发狠。
这话倒叫汝惠噗嗤一声笑出来,“离了家怎么过,靠你这点偏财运吗?”
“你也觉得我没什么能耐,是吗?”德存有些难受。
“哎呀,对不起,其实是我离不开,故而以己度人了,哥你别生气。”汝惠忙找补道。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作计较。”德存像是说给自己听,背上的妙清轻轻哼唧了一声,他也没听到。
如此,三人慢慢走,穿过了热闹的街市,又回到了宁静如水的汪府,只这汪深潭下面不知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将怎样吞没这些年轻人,又将会把背上这个孩儿的命运推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