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窑口最特别的便是这紫金土,只有这一带才有,也只有这种紫金土烧出来的胎能有紫口。”
长风带着妙清进了库房,说起自家瓷器来,他便是滔滔不绝。
“你再看我们家瓷器的底足,这也是我们家瓷器的特色,它是露胎的,故而呈现这铁一般的颜色,被称作‘铁足’。”
“还有,你看这个瓶子,这上面的装饰便是开片。”
“这个笔洗怎么没有铁足?”妙清凑近了观察后,问道。
“这个我们用了立烧,不用刮釉,如果是垫烧的,必须刮釉,便有了铁足。一般像瓶子这种立件,就要垫烧了,不然立烧撑不住。”
“原来如此!”
两人正聊得兴致勃勃,一个小童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公子,门外有人来报,说是有要紧的消息要和宋公子说。”
长风皱了皱眉头,道:“报与长林了吗?”
“二公子今日出去了,这才来此禀报公子的。”
“那便放那人进来吧,再去报宋公子知道。”
小童应了,退了出去。
妙清一旁立住,她总觉得今日要出大事,不由得攥紧了阿诺的手。
一时间,妙清也没了心思,长风又介绍了几件器物,两人便出了库房,刚走到前厅,便见子昼行色匆匆往外走。
“子昼,得着消息了吗?”长风道。
子昼一个劲儿往前走,并未注意到妙清和长风,长风打了招呼,他才回过神来。
“得着了,你今日见到承简了吗?”
“今早便没有见到他了,可能是出门了吧。”
“好。”
见子昼一脸焦急,妙清便问道:“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子昼额头沁出些汗珠来,回道:“嗯,汴京出了些事,我要和承简商量商量。”
见子昼并没有如实相告的意思,妙清便也没有再问,只安慰道:“子昼你也别急,这会子承简不在,便稍等等,既然当下也无法做什么,便也不要徒增烦恼。”
“这烦恼怕是……”
“子昼!”
此时承简刚巧从外面回来,一瞧便是跑着来的,刚入夏,跑得是满头大汗了。
“承简!走,去我屋里。”
两人也不管妙清和长风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径直往内院走去。
到了子昼屋里,他反锁上门,等了一小会儿,拉着承简坐下,便开门见山道:“你听说了?”
“是,我一早出去便为这事儿,我的人一早就带来消息了。”
“我这边也是,比你的慢些,是府里人带来的消息,那我们说得应当是一件事了。”
“没错。你怎么想的?”
“我……”
“我要听听你的真实想法。”承简说得坚定。
“若说我的真实想法,我是不愿回去的,既然他们都看着我闹笑话,我也不想再见着他们,我也和妙清商量了,我……我打算和她一起,遍游大江南北。”
“这便是你的决定?”
“你怎么看?现在回去有什么意思,就是推上了九五之尊,楼皇后也不会放任权力偏向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的。”
“那你就打算一走了之了?”
“我实在厌弃了这些事,这几年反反复复,我就像砧板上的鱼,鱼鳞都被他们刮掉了几层了。我便放弃这皇位,他们便不能再逼我了,让他们争去吧。”
“子昼,你以为你放弃了,就能自由了吗?”
“我都退出了,还不能……”
子昼突然反应过来,明白了承简的话中深意。
“可我都和妙清说好了,你知道的,我喜欢她,若我回去,我们就……再也不可能了,你也知道,楼皇后一直想撮合我和她那个义女……”
“你要想清楚,你是选哪个。如果在婚姻这件事上,你选了妙清,你就要放弃皇位,而放弃了皇位,便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上,你能自由吗?甚而,你能安全吗?那么妙清可以平安吗?”
“我……”
“我知道你很累,但是你的身份摆在这里,很多东西,你要的自由,必要舍弃了,若你拖拉着不愿决断,受累的会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你想过骨肉残杀的情景吗?”
“我已是明白过来了,不过是不愿意舍掉……”
“不舍也要舍,难道你要一辈子带着妙清躲躲藏藏吗?这人生未必是妙清想要的,甚至也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过吗?一直担惊受怕的日子,你们能过多久?等到那时候,你们还能如今日这般对待彼此吗?”
“我知道了,让我冷静想想。”
“你要尽快决断,皇帝陛下已经不行了,如果决定了,我们一定要在陛下薨逝之前赶回去,一则你一定要过继过去的,儿子在老子临终前都不尽孝,这说不过去,二则也要防着事情生变,你那个大哥不是个多安分的主儿,楼皇后也未必没有其他候选。”
“嗯,我明白。”
午后,子昼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至晚间才出门,未用晚膳便又去了妙清那儿。
妙清的屋子在整个宅子的东北角,屋后便是一片竹林,最是静谧,此时若从外面瞧过去,也是风平浪静的,只是从窗中映照着摇曳的烛光,能看出些许不宁静来。
“妙清?”子昼叩响了妙清的屋门。
屋子就地取材,是木结构的,门拉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进来吧。”开门的不是阿诺,却是妙清。
子昼走进去,问道:“阿诺呢?”
“我唤她出去了。”
子昼沉默了半晌,轻轻笑道:“你果然聪明。”
“并不是聪明,只是近日我心中总是不安,今日的情形我见了,这预感越发强烈。”
子昼不知如何开口,只站住,瞧着妙清。
“你一直这样盯着我,可不好。”
“我想记着你。”
“你要走了,是吗?”
“我要离开一阵子。”
“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我可以去找你吗?”
“我不知道。”
妙清有些恼了。
“那么有什么是你知道的呢?”
“是啊,回汴京,我便再无回头路了,前面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你觉得我会是个好皇帝吗?”
“什么是好皇帝呢?你想过吗?”
“那么我配做皇帝吗?”
“有什么配不配的,不都是做了之后,大臣们史家们再想渊源吗?”
“哈哈哈哈,你说的对。”
子昼又道:“妙清,你知道吗?我很害怕。如果放在几年前,我会觉得这是天命,可如今我很担心,我不过是一枚棋子,这大周朝需要一枚看起来还不错的棋子,我便被选中了。”
“不要想这些,你只问问自己的心,你想做吗?”
“我怕我不够好。”
“那便是想做。”
“也许是吧,我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这个位子就该是我的,必须是我的。”
妙清听了,没有接话。
“你觉得我很可笑吗?是不是不自量力?”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不需要证明这些,而应当真心为着大周朝好,为着你的子民好。”
“你觉得仁孝皇帝如何?”
“我没有资格评价皇帝陛下。”
“你在与我客套?”
“那么你想要什么答案呢?”
“哈哈哈是啊,我想要什么答案,不过是想寻点安慰罢了。”
“对啊,子昼,我以为你应当遵从自己的心,如果你的心告诉你,选择回去你在当下不会遗憾,那么便如此选择吧。”
“你不恨我吗?”
“恨你?怎么会呢?如果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只会替你高兴。这些日子以来,你郁郁寡欢,不就是因为受人摆布,无法按自己的意思来吗?这次便是你可以自己选择的好机会。”
“那你……”
“你不用为我想,这完全是你的人生选择,而我并不需要一个心中有犹豫的人陪着我,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你便会怪我。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有完全的选择的权利。”
“你不难过?”
“你向我求证这个,也并不会改变什么。”
子昼心中有一股气,想发出来又没处可发,憋得紧。
妙清见子昼萎靡下去的样子,也心软了下来。
“哎,我明白你不过想要一句,‘你可以,我支持你’,可是我做不到,这个决定没有人会替你做,我也不会哭着求你留下来,你知道的,我不是那样的人,今天若换作是我,我也会跟着我的心走,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日夜,如果活得不尽兴又有什么意思?”
妙清继续道:“若说我,自然我是难过的,可是也并非到了非你不可的地步,我很喜欢与你相处,可是我们还没有开始好好相处不是吗?”
“我以为我们是知己。”子昼喃喃道。
“若不是知己,我也不会说今日这话了……正是了解你,我才……”
“妙清,等我……”
妙清打断了子昼的话,道:“这话莫要说了,我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子,怎可能进宫?再者,我连我那个大家族都无法忍受,如何受得了那深宫高墙呢。”
子昼咬着牙,垂下了手。
“子昼,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不要再犹豫了,我无法陪你继续走下去了,可你还有承简,他会帮助你的。”
子昼忽而瘫坐在地上,沉默不言。
妙清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本能让她也蹲下,轻轻抱过子昼。
再后来,子昼竟睡了过去,妙清细细端详,少年现今长成了青年男子,原先的团团脸变得有了棱角,再细看眉眼,什么也没变,可什么也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