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
作者:紫苏九月   谋君最新章节     
    苏绾猛然张开眼。

    脑海依旧残留温如初苍白而狰狞的面孔,他高举松油火把,寂然燎火她脚下的柴垛。城楼燃起熊熊烈火,将她的灵魂与真心烧灼成焦炭,灰飞烟灭。

    “咳咳……”

    咽喉处仿佛堵塞飞灰,引起剧烈咳嗽。苏绾侧身佝偻脊背,余光瞥到自己身体,霎时冷汗直流。她身上不着丝缕,赤条条蜷缩在冰冷床板,好像砧板上的一条鱼。

    “娘嘞个皮,裤带怎么解不开?”穿粗布衣裳的猥琐男,满头大汗,正拼命解裤腰带。

    猥琐男见苏绾醒了,垂涎欲滴,“二小姐您莫见怪,小的也是受人所托,闭上眼睛忍忍就挺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记忆,尚停留在城门楼,被温如初烧死那刻。

    难道她重生了?!

    急切目光逡巡四周,昏暗房间摆放髤红雕花屏风,黄梨木衣橱,妃色缎面床帏,乳白流苏半开半放。

    没错,这里是苏家位于偏院的西厢房,是她娘亲曾经居住的地方。而那疲于跟裤带搏斗的猥琐男,眉眼面目似曾相识。

    熟悉的场景冲破记忆禁锢,苏绾猝然忆起,这是五年前温如初上门提亲那日。

    苏家嫡女苏沅芷陷害她,将她下药迷晕,绑至西厢房,剥去衣裳,授意小厮与她假意行房。

    不多久,苏沅芷就会带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前来捉奸,再将苏绾送至纳征宴席,让她颜面尽毁。

    好一招阴毒的诡计。

    来不及细想来龙去脉,苏绾猛然坐起身,手刀横砍猥琐男喉咙。猥琐男一声闷哼,两眼翻白,当即倒地不省人事。

    苏绾摇摇晃晃站起身,四处翻箱找柜,衣裙早已不知去向,只得裹一床绢丝薄被,小步蹉跎启门外逃。

    还未跑出两步,不知从哪里窜出几名身材魁梧的家丁,原来是苏沅芷安插的打手,领头的正是苏沅芷的随从“老丁”。

    老丁振臂高呼:“抓住她!”

    苏绾夹紧薄被撒腿狂奔,学小脚老太婆,深一脚浅一脚。

    西厢房位于苏宅偏院,平时人迹罕至。苏绾幼年曾借宿于此,轻车熟路,还算熟悉地形。

    她果断向宅门方向跑去,出去就是窄巷,走两步即为主路大道,行人络绎不绝,家丁绝不敢当街拿她。

    唯一的顾虑是宅门多半上锁,让她无路可逃。

    脚边滑腻腻青苔,好几次差点绊倒她。枯叶下方隐藏尖利的石子,也赶趟似的接连划破脚底板。

    苏绾忍着痛,好不容易奔至门房,打眼一看,谢天谢地,破旧木门竟然破天荒只插了栓,大概锁头被人偷了去卖钱。

    她展臂打开大门,不顾一切闷头冲出去。

    谁知院外正对宅门处,停泊一辆马车,苏绾没刹住脚步,一出溜险些钻进车厢底下,只听“咚”得一声,脑门不偏不倚撞击坚硬车橼。

    “好疼。”苏绾两眼昏花,揉搓额首,倚靠车厢勉强站起身。

    什么人这么不识相,参加宴会不走正门,竟然跑到偏院,不仅位置偏僻,也没有下人伺候。

    苏绾拔腿欲开溜,一扭头却被身穿曳撒服,腰挎雁翎刀的侍卫,山一样挡在前面。

    “你没长眼睛么?”

    车厢窗帷探出一只手,轻轻掀开帘子,露出刀劈斧削的侧脸,嘴角噙着一抹不明不白的笑意。

    苏绾瞳孔猛地一缩,竟然是他。

    异姓王绥靖王世子时枫,从小跟随父兄南征北战,驰骋疆场,战功显赫。廿二岁调任京卫指挥使,年少有为,威风上将坛。

    户部侍郎温如初上门提亲,迎娶苏家二小姐苏绾。时枫作为温如初的发小,亦在受邀请宾客之列。

    上一世,她被苏沅芷陷害,一身赤裸抬入纳征宴席,恰好丢掷在他的黑靴前。她不堪凌辱,匍匐向他求救,换得一句:“滚开,别脏了我的靴。”

    前世有限的几次接触,时枫从未正眼瞧过她。乃至后来,他对她的行径嫌恶至极,甚至到了威胁砍她脑袋的地步。

    绝不可让他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准保不会帮她,甚至还会直接将她以这副鬼样子交给苏家。

    苏绾低首,声音细如蚊蚋:“奴家为苏家婢子,小厮欲抓我泄欲,见我抵死不从,这会子正追我。还请公子行个方便,放我速速离去。”

    “哦。”男人乌黑浓厚睫毛剪了剪,眸底泛出阴鸷之色,让人望而生畏,“与我有何关系?”

    身后人声嘈杂,恰时家丁追至门前一丈远,幸亏门廊遮挡,不至于被一眼看穿。

    逃跑已然来不及,苏绾别无他法,只得转向男人求救,“求公子发发慈悲,救救奴家。倘若奴家被捉了去,必会受人强迫,性命难保。”

    时枫瞥了眼月中聚雪的肩膀,深邃眼眸染上似笑非笑的味道,“我救了你,有什么好处?”

    他摩挲窄袖袍子护腕,镶嵌墨玉翡翠闪着冷光,“我不做赔本交易。”

    苏绾咬了咬牙,急走两步,一把掀开车帷,在侍卫目瞪口呆注视下,毅然决然登入马车。

    “奴家任凭公子处置。”

    说着,苏绾展开玉臂,任凭丝衾顺利滑落。一道白影乍现,春光酽酽外泄,映衬昏暗车厢骤然明亮。

    男人被她的勇气和莽撞震慑,撇了撇檀唇,凤眸微微眯起。

    老丁追至马车旁,遭侍卫晴雷怒斥:“何人大呼小叫,惊扰世子爷休憩,砍了你的脑袋。”

    老丁一听,连忙作揖赔礼:“家中婢女盗窃逃亡,小的正在追捕。敢问世子爷,可曾见过女子去向?”

    隔着薄薄的门帘,苏绾大气不敢喘,她缩了缩身子,好似躲避猎人追捕的小兽。

    时枫掀眸觑向战战兢兢的猎兽,慢条斯理道:“不错,本将军的确瞧见只玉兔,大约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苏绾一惊,他这是要将她交出去?

    老丁欣喜道:“正是,那婢女去往何处?”

    时枫垂下凤眸,玩味似得咋了咋牙,“你问我,她去往何处?”转头望向窗外,语气充满嘲弄:“我怎么知道。”

    老丁一愣,久闻绥靖王世子性格乖戾无常,还真会耍弄人。老丁顿了顿,垂丧道:“打扰世子爷,小的告退。”手一挥,一行人分头向两边巷口跑去。

    听着车外脚步声渐远,苏绾轻轻松口气,总算躲过一劫。

    “原来是时将军,奴家感激将军相救。”

    苏绾俯身拾起薄被,正要往身上披,忽然手腕被人掣住,动弹不得。

    “我有说过,我姓时吗?”男人冷冷说道。

    糟糕!一时大意,竟露出马脚。

    苏绾沉着道:“这京中的世子爷,十有八九为纨绔子弟,日常皆锦衣华服,怎会一身武将打扮?奴家猜出来是时将军,不足为奇。”

    “有道理。”时枫点头赞道。

    苏绾心内舒口气,总算掩饰过去。

    可下一刻,男人邪魅一笑,“本将军救了你,轮到你回报我了。”

    “你说什么?”苏绾眨眨眼眸,疑心自己听错了。

    时枫勾唇道:“少跟我装糊涂,说好的,任凭我处置。怎么,玩不起?”

    方才绝路之际不得已出此下策,暂时安抚他。没想到,对方竟出尔反尔,阻拦她不让走。

    “时、时将军,”苏绾慌道:“前头形势所迫,奴家一时慌乱,口不择言,还请将军宽恕。倘若将军想要补偿,奴家……”她咽了口唾沫,“奴家改日登门造访。”

    时枫畅然一笑,“改日?说得好听。”紧接着凤眸一沉,“你跑了,我上哪儿寻你去?”

    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的腮,男人忍不住赞叹:“如此标致的美人,本将军也难抵挡诱惑。”

    苏绾羞愤难当,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无可辩驳。

    “你究竟想怎样?”

    “这还用问吗?”男人凑向她耳际,吹气似的道:“当然是尽快享用大餐,我不喜欢吃凉食。”

    苏绾犹记得,前世的绥靖王时枫,正气凛然,不近女色。所以她才斗胆动用色相勾引他,就是吃准对方不会欺负她弱女子。

    可眼前这个人,为何跟前世不一样?

    苏绾红着脸求饶道:“奴家知道错了,还请将军原谅。”

    “原谅?”男人哂笑道:“本将军的字典里,没有原谅二字。”

    男人展臂揽过腰肢,炽热的手掌不断下滑,山峰谷底跌宕颠簸,刺激苏绾浑身颤栗。她万分懊悔,自己怎么有胆子爬进他的车厢。

    苏绾扭动身体,挣扎道:“实话跟你说吧,我本是苏家二小姐苏绾,户部侍郎温如初的未婚妻。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男人手中动作骤然停滞,令苏绾看到一丝希望。剑眉挑了挑,语气充满不屑,“那又怎样?”

    “你不会以为,我怕他吧?”

    揽腰的手臂渐渐收紧,雄浑力量压倒性地胜利。

    “你惹起的火,轮不到你喊停。”

    苏绾两眼一黑,这家伙完全不顾忌她的身份。可她转念一想,是啊,不可一世的绥靖王时枫,又怎会惧怕区区温如初呢?

    上一世温如初为了拉拢人脉,曾剥光她的衣服,做为女体盛飨,献给一品威武将军时枫。然而时枫根本不为所动,冷着脸举剑割断苏绾满头乌发。

    “斩发如斩首,你当谨记教训。”

    昔日警醒之言振聋发聩,苏绾不明白,他明明对她的身体毫无兴趣,甚至厌恶至极,为何不肯放过她?

    骀荡晨风吹进窗格,卷着男人身上清冽如雪的松香气味,刺激苏绾的神智。佳人紧咬贝齿,葱指用力,自发髻拔出根金簪子,狠命扎向对方手臂。

    男人略微一愣,未料及看似柔弱玉兔,竟然有绝地反攻的爆发力与勇气。

    让他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然而双方体型力量悬殊,男人不躲不避,浑身肌肉绷紧,随她任意凿戳。

    苏绾挥舞来回,金簪变成钝杵,丝毫伤不得男人半分。她挥舞乏了,丢弃簪子,两手抓住对方肩膀,“吭哧”咬下去,尖牙穿透薄薄单衣。

    下一刻,牙齿触碰坚硬如铁的肌肉,好似啃啮磐石,牙根差点崩断。

    “呜呜……”

    苏绾疼得直掉眼泪,口中鲜血直流,心内暗自懊悔,干嘛非要跟一只黑狗过不去呢?

    男人低首觑着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原来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

    他自腰间抽出松花汗巾,擦拭佳人唇角血迹,戏谑道:“是你主动勾引的我,怎么还反咬我一口呢?真是不乖。”

    松花汗巾浸染浓郁的松香气息,苏绾皱了皱鼻,强忍呕吐的冲动,“奴家也不是好惹的,有你后悔那一天,温侍郎不会放过你。”

    “放肆,这是你应该对本将军说话的态度吗?”

    男人遽然伸出铁爪,好似一只跃起的黑豹,紧紧扼住少女咽喉,向上拎提半寸。力度过大,白皙脖颈瞬间爬满殷红血纹。铁兽洞隐烛微,落在爪下猎物,“说,你接近我有何目的?”

    当苏绾裹着丝被滚向车轮底下时,他一眼就认出她的真实身份。

    大概一月前,他曾在醉仙楼遇见过她,娇柔美人捧心西子,弱柳扶风跟在温如初身后,热恋眼神不曾从未婚夫身上移开一刻。

    彼时他还颇有些羡慕温如初,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他彻底怀疑人生。

    她先是依依不舍同温如初告别,转过身脱去褙子,露出素白手臂,挎起小厮的胳膊。举止亲昵无间,毫无顾忌。

    他一生禀行男女授受不亲的态度,对于女子从来都是发于情止乎礼,不敢有半步僭越,给足女性尊重空间。酒楼市井之地,人多眼杂,何以此女如此豪放?

    他抱着好奇的心态,打听起她的来历,结果令他大为震惊:温如初的未婚妻,是他花了一千两纹银,从行院赎回来的。

    苏二小姐竟然是娼妓。

    此女绝非善类,如今她赤裸钻进他的马车,必有所图。既未被她识破身份,他不便掺手别人的家事,但他有义务提醒兄弟:莫被狐媚子迷惑心窍,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他非要逼她露出真面目不可。

    苏绾身体几乎离地,削葱玉指不由自主抠他手腕,可那副铜筋铁骨身体,指甲伤不得半分,反倒劈断一两截。

    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入她手中。

    佳人忍着剧痛,悄悄攥紧手心,“奴家冤枉。”

    “哼,不见棺材不落泪。”男人慢慢收拢指间,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苏绾星眸噙满泪水,因挤压涨得通红,意识逐渐剥离。那股松香气息钻进鼻翼,荡荡悠悠仿佛回到前世。

    阖合眼帘,流绪微梦。

    青面獠牙恶鬼,张着血盆大口,高举松油火棍,点燃如山高柴垛。

    古老京城血色弥漫,城墙硝烟滚滚,焦糊气味四散。

    低眼望去,脚下芸芸众生相,跪地祈求祷告:“妖女苏绾,祸国殃民,天命诛杀之。”

    神魂飘离之际,却听见车外响起熟悉的人语。

    “榆白,你躲在角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如玉公子说着,就要去拉窗帘。急得侍卫晴雷直呼:“温大人住手,世子爷他……”

    温如初嘴角一斜,“你果然在做坏事,别想逃脱我的眼睛。”

    伸手拨开窗帘,车厢内沁出一股浓郁的胭脂水粉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