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跟苏家杠上了。”
邵云礼剪着手臂,端详悬挂墙面的一柄紫菁宝剑,剑鞘雕刻莲花图纹,巧夺天工,剑柄镶嵌一颗墨玉,低调华丽。他尤其对那枚墨玉感兴趣,忍不住上前取下宝剑,摩挲赏玩剑柄上的玉石。
“前一阵子才逮捕苏家二小姐,如今又盯着苏家大少爷不放手。苏郎中到底哪里惹到你这支天煞孤星?”
时枫坐在太师椅,手里捧着一本《唐宋诗词集》,两脚交叉搭在玉石案台,恰好落在一条缝隙处,“这两个不是一码事。苏绾那次算是我冤枉了她,而苏尽欢却是罪有应得。”
“你小子少跟我装公正不阿,我还不知道你?”邵云礼略微调整角度,让阳光恰好穿过墨玉,透射出一缕浅绿色晶莹幻彩,“你想的是,趁机拿捏苏家把柄,好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胁迫苏家退婚,再将女儿转嫁给你。可有此事?”
“胡说八道。”时枫一声嗤笑,可他放下书卷,再想多说几句反驳的理由,又有些理亏词穷。细究下来,其实前面说得都正确,单这最后半句话,荒唐无稽,匪夷所思。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可从未想过,要娶那个疯婆娘。
他挑了挑剑眉,满眼泛着不屑,“她算个什么东西,一只奸猾狡诈的狐狸,我会想要娶她?白日做梦。”
“先别急着否认嘛。”
墨玉那缕青芒柔幻似水,波光淼淼,映得四周泛起一层绿雾,迷蒙了邵云礼的眼。他左手攥拳,揉了揉眼帘,复又看过去。
“时将军倒是说说看,你煞费苦心为人家安排前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告倒苏家,不为谋娶,意图为何?”
邵云礼左看右看,认为这枚墨玉不同寻常,并非市面上常见的那种便宜货,看玉石质地当出产于漠南。
“难不成,”邵云礼抽出宝剑,翻转手腕,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剑锋直指时枫喉咙,“你这禽兽,欺负了人家小姑娘,被苏郎中敲诈勒索,你怀恨在心,欲报复苏家。”
“有完没完?大理寺断案,就靠这般胡乱臆测?那我也不必求上你的门。”
不知被他哪句话刺激,时枫眼眸一凛,起手推开剑锋,拔座起身,踱步窗前,满园绿意盎然顷刻间在他的眼底舒展。
“苏家待她一直不好,总想着从她身上盘剥好处,动辄威胁打骂。之前在大理寺狱,她的那位母亲,竟然抓住她的把柄,逼迫她写什么‘悔婚书’。所幸有你相助,撤销关于她的诉讼,婚约才得以保持。”
“这样的家庭,不待也罢。细细深究下来,其实是我替她招惹的是非,倘或先前我没有临街逮捕她,她也不至于被逼悔婚,责任在我。如今苏家犯在我手里,必然不会让他们好过。也算是我对她赔礼道歉吧。”
邵云礼听他长篇大论地剖析辩白,越发觉得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睡过了?”
“你说什么?!”时枫耳际瞬间炸裂,瞳孔急速缩小,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他倏然旋过身去,双眼瞪着邵云礼,“话可不能乱讲。”
“不是吗?”邵云礼嘴角上扬,“否则你干嘛急吼吼地替人家解决家事?分明是被人拿捏住‘把、柄’。”他刻意拖着长音,视线从时枫身上扫过,意味深长地停留在腰间绶带下方。
“去你娘的。”时枫咒骂道,袍子一甩,气鼓鼓回到桌案边,缩着身子塞进太师椅,既不否认,亦不承认,再不肯多发一言。
根据多年断案的经验,从时枫的反应来看,邵云礼基本可以确定,俩人之间绝非单纯的露水交情,恐怕早已私定终身。
他顺手一扬,剑锋划过一道美丽弧线,凌厉插回刀鞘,“我不管你俩之间孰是孰非,爱谁谁,与我无关。可你硬要插手苏家的案子,所须面对的,可不止苏郎中,乃至连殷布政使也算上,权且当他山高皇帝远,够不到你跟前。”
他掂量着宝剑,转身挂回到墙壁,“别忘了,她可是温侍郎的未婚妻。你当他是傻的,想不到谁在背后捣鬼?无缘无故替他未婚妻捉刀,非奸即盗。而你横加干涉刑部查案的行为,无异于自揭面罩,纯粹是败笔。”
言语之间被人压下一头,时枫很不高兴,脸色一沉,“败笔倒未必,你演戏演得真一点,他上哪里猜我去?你当我只为了打击苏家?我不过是棒打落水狗,看看它背后的主人是谁。刑部审完这案子后,谁站出来替苏家说话,谁就是他真正的底气。”他凤眸一沉,杀气浮动,牙齿咬得咯咯响,“弄清敌人是谁,我才好铆足劲儿,铁拳出击。”
“你还太年轻……”邵云礼眉头紧蹙,瞪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弱冠武将军,眼神充满无奈,又有一丝喟叹。
大约是想报方才被嘲笑的仇,时枫眉眼上下扫射他一番,冷笑道:“我道邵将军畏首畏尾,踟蹰不前,原来是被人唬破胆子。当年在漠南时,你可不是这般懦弱怕事。打鞑靼可汗那场战役,邵将军连军令都敢抗拒不从,为此还差点被我爹砍了脑袋。如今邵将军弃武从文,摇身一变成为邵大人,没想到连骨气也跟着丢了,可笑,可悲也。”
邵云礼身子一颤,青色袍子抖了抖,咬牙切齿,“滚你丫挺的,毛还没长齐的愣头青,敢反过来教我做事。你在京城官场混了不过仨月,人头都没摸清,脚丫子都够不着,见识过多少魑魅魍魉,鱼龙混杂?官场哲学堪比战术兵法,这里面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凭你一己之力,蚍蜉撼树谈何易?我看你才是白日做梦。”
一席肺腑之言,仿佛一柄利剑,直戳入时枫心窝。他承认,过去的几日里,他曾苦心孤诣筹谋,既为成就苏绾,也为阗满自己的野心。然而他好像似乎是太过轻敌——他从未想过敌人会比他更强大。
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投降认输,时枫低垂着眼眸,睫毛剪了剪,淡然道:“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我自个儿怎么想,我心里明白。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就算结果是一场梦,那我也要在梦境里,挥斥方遒,杀他个天昏地暗,痛痛快快。”
轮到邵云礼愕然,他怔忪睇着时枫,“你斗不过他。”
“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我斗不过?”时枫负气似的扬着头,眼神中带着一股年轻人血气方刚,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头。
邵云礼好像第一次认识时枫,又好像意料之内的熟识,俄延半晌,低头啐了一口,“也罢,你自己作死,我不拦你。谁让我在漠南欠你条命呢,就当老子还债。”
“这个案子,你必输无疑。”
他摆了摆青色袍子,旋身即要出门,临了扔下一句话:“近来不要找我,我审案子时,最恨别人指手画脚。”
邵云礼阵风般离去,剩下时枫独自对空嗟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敌人,与战场上刺刀拼杀的敌人,二者的本质,根本就不一样。
春花发尽,一夕欢喜一夕晖,柳叶无趣隐啼莺,垂落亭台楼阁,飞檐斗拱,葱茏半出烟。
刑部衙门高堂上,“明镜高悬”匾额挂立,堂前两排衙役,手持杀威棒森然而立。
时下刑部由云南清吏司代管签分,正五品郎中魏添全身穿青袍白鹇补子端坐案前,身侧多了张椅子,坐着大理寺卿邵云礼,一身绯袍孔雀补子。
这是苏尽欢虐杀奴婢一案,第三次公堂审讯,由刑部魏添全主审,大理寺邵云礼陪审。去提审被告的衙役尚未归来,趁着这个空档,两位大人闲叙话家常。
邵云礼随手翻阅案犯供词及堂审笔录,上面写着诸如“人证、物证俱全,死者尸身发现埋于后花园墙根,另有一名家养乳母受辱”等字样。
邵云礼动了动眉毛,赞叹道:“事实确凿无疑,案情无疑点,魏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料事如神。邵某多余此行,不如早些退堂回去,还能赶上喝下午茶。”
魏添全四十出头,云南提刑按察使司五品佥事出身,平调京直隶刑部五六年,断案经验丰富。他捋了捋胡须,摇头自谦:“哪里哪里,多亏邵大人前番提点,下官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这才从苏家府内挖出死者尸身,解开关键环节。邵大人才是真正的料事如神。”
两人互相吹捧一阵,彼此心知肚明,又都有些尴尬无趣。魏添全沉寂半晌,犹豫半天开口道:“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邵大人解惑。”
他清咳一声,“吏部苏郎中也算下官同僚,其人谨小慎微,从不张扬跋扈。他的嫡子出了这档子事,可大亦可小,按理来说,应由县衙乃至顺天府承接词讼,怎么直接告到刑部来?可是他得罪了谁?”
不等回话,又翻了翻眼睛,“谁那么不开眼,诟谇谣诼苏家?都知道苏郎中的大舅子,乃是浙江二品布政使殷潜,这等于是要置殷潜的亲外甥于死地。”
邵云礼放下供词笔录,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横端比划一下,“浙江距离京城,三千里之遥,来回千里马跑六天,人走茶凉矣。况且按朝中惯例,凡涉及直系亲眷,事主均须回避,所谓避嫌。殷布政使鞭长莫及,有心无力,又有何所顾虑?”
他的话语模棱两可,常人听不出什么异常,然魏添全混迹官场十来年,打马虎眼之事游刃有余,他敏锐地从邵云礼的只字片语中,抽丝剥茧,得到关键信息:幕后操纵者就在皇城根儿底下。
魏添全不免冷气直抽。
敢同封疆大吏对抗之人,尤其是江南第一富庶大省,财力物力顶半边江山,放眼天下,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魏添全抬眼眱了下邵云礼,“邵大人想必是不怕的,对吗?”
邵云礼轻摇折扇,嘴角一斜,“魏大人抬举了,邵某不过区区三品大理寺卿,论权论势,都低人一等,怎么会不怕呢?”
凭他一人当然不够格,他背后人物才是真正的黑手。可又能是谁呢?
邵云礼本人年方二十九,前任大理寺卿之子,六年前武官转文迁调大理寺衙门,子承父业,一步一步升迁至当前位置,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并无任何卖官鬻爵行为。
而大理寺作为“三法司”,在波谲诡异的朝庭,一直力求公正廉明,不偏不倚,亦不拉帮结伙。
什么人能让他甘愿为虎作伥?
魏添全左思右想,仍不得其咎,欲探一探他口风,随手拿起签筒里一支白头令签,握在手里摆弄,“邵大人谦虚,那依大人所见,此案当如何决断?”
邵云礼收住折扇,眉毛一挑,“魏大人乃主审,邵某不过旁听,如何断案,当由魏大人做主。”
话语未落,魏添全已然面露一丝烦躁之色,正欲开口再问,邵云礼嘴角勾起,拱手拜天,“我等奉皇命,断天下刑名,掌司法谳治,拨乱反正,进言直谏。岂敢蝇营狗苟,徇私舞弊,畏惧权势,有愧于皇恩浩荡。”
畏惧权势?此案权势唯有苏尽欢一人,其余皆为贱民。
这是要他判定苏家嫡子罪名。
见邵云礼给出答案,魏添全立即端起袖子溜须拍马:“大人一颗丹心寄明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下官须向大人看齐,唯大人马首是瞻。”
“魏大人过奖。”邵云礼亦端袖应和。
俩人又开启新一轮互相吹捧,正说话间,犯人苏尽欢押到。少年穿着囚服,头发蓬乱不堪,眼珠昏暗无光,昔日嚣张气焰烬灭,手脚束缚跪伏堂前。
魏添全执供词笔录,一一对句询问,“你知罪否?”
苏尽欢牢狱里折腾几日,受尽各种刑罚,囚服血迹斑斑,破落缝隙依稀可见伤痕累累。
但他纨绔子弟,父母疏于管教,自不懂“忍”字如何写法,歪着脑袋扯脖子叫喊:“我不认罪。”
当下叫嚣一番家族谱系,除了必不可少的舅舅殷潜外,连户部侍郎温如初的名号也搬出来,直言要让审判官“吃不了兜着走”。
直至衙役上前抽了他一大嘴巴,打得嘴丫子满是鲜血,这才止住叫嚷。
魏添全面皮微热,自觉在同僚面前丢了颜面,他瞥了一眼邵云礼,对方手里轻摇扇子,眼眸垂下,嘴角挂着一丝戏谑,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劲头。
魏添全不禁发怒,喝道:“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来人呐,准备行刑。”
案桌上放有四支签筒,分写四字“执法严明”,“执”字是捕捉令,其它三支签筒分为白头签、黑头签、红头签。
其中白头签,代表笞杖之刑最轻,犯人受刑后,皮肉无痛,可立刻走人;黑头签,犯人皮开肉绽,痛不欲生;若为红头签,犯人仅剩一口气,残废必然。
魏添全掂量一番刑罚,倘若苏尽欢认罪态度良好,他也愿意卖苏家一个人情,酌情打几板子敷衍了事。可那苏尽欢偏偏是个没眼力劲的,少不得要让其吃点苦头,但也不能一棒子打死。
中庸之道,不止适用于京城官场,纵观天下古今,无一不受裨益。
魏添全伸手执起一枚黑头签,掷在地上,“罪犯苏尽欢杀死奴婢,杖一百七,徒一年半。兼并□□乳母罪,二罪并罚,杖二百,徒二年。”
衙役拾起令签,便将苏尽欢绑在长凳,举起“王法”竹板杖,啪啪啪,用力拍打起来。
苏尽欢起先还叫骂八辈祖宗,俄顷,声音渐渐式微,除了哭喊爹娘以外,只剩粗重喘息声。
即将凑成五十,忽然堂外传来一声喝令:“住手!都察院佥都御史到。”
那佥都御史黑靴趸进堂前,宽袖一甩,横眉怒目,指着魏添全鼻子,“先帝定下三法司会审制度,都察院未行监督纠察之职前,刑部怎敢擅自定罪施刑?”
魏添全惊得一身冷汗,大理寺为谁捉刀他不晓得,可是都察院背后的人物,却是满朝文武尽知——就是当朝东阁大学士首辅章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