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走了,在得到结果之前。
她下了仙山,随便选了条路,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不知道飘了多久,来到一棵老槐树下。
凄厉的叫声,唤回了顾青的神智。
周边一片漆黑,老槐树上隐隐有鬼影飘过,那些鬼影面容狰狞,似乎是嗅到她的气息,竟伸出了手想来抓她。
顾青受了惊吓,连连后退。
“你来了?”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依旧是一袭白衣,轻纱覆面。
“仙君!”顾青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此地办事。” 仙君答得简明扼要,“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得到了...”
“若是得到了,今日就不会在酆都相见了。”仙君示意她看向城口挂着的牌匾。
两个大字,她不认识,她死前没念过书不识字。
看着她迷茫的眼神,仙君恍然:“不认得也无碍,你只需知晓,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安身之处。”
“这是专给我们鬼住的地方?” 顾青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去处。
“算是吧,专门给你们这样....执念未消,徘徊在人间不肯转世的鬼的居所。”
“那我进去以后,还能出来吗?” 耳边不时传来凄厉的叫声,酆都门前也是一片死寂,顾青犹犹豫豫,生出了退却之意。
“能出来,不过比较难办。”
“那我进去了以后,是不是就不能时常看见远之姐姐她们了啊。” 顾青又问。
“按道理说是这样。” 仙君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不过,看在你我有缘的份儿上,我可以送你一面镜子。”
说着,仙君挥了挥衣袖,手中出现了便出现了一面小巧的铜镜。
“这个法器送你。”
铜镜飘到她的面前,没有如其他东西那般从她手中穿过,跌落在地,反而稳稳停留在她的手掌间。
“这面铜镜能让你看到你生前的回忆,你若想你的同伴了,拿出这面镜子回想便是。日后,若你攒够足够的阴德,也能用它看到你想见之人。比出酆都要容易多了。”
“谢谢仙君” 顾青将铜镜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我有什么能为仙君做的吗?”
她心中不安,仙君帮她良多,又送她这般贵重的礼物,她总该回报一二。
仙君沉吟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来了兴致:“不如这样,有朝一日,若你想杀了你同伴,你送信告知我一声,让我见一见这事情的结局,便算作回报了。”
“这..这..” 顾青闻言有些不知所措,她怎么会想杀了她的同伴,更何况这算什么报答。
不过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仙君,可我怎么才能与你传信。”
“亲手将这面铜镜摔碎即可。” 仙君指了指她怀里的镜子,“这镜子有灵,轻易坏不了,需得其主有意损坏。我将它赠给你,你就是它的主人了。”
“好...我知道了...”
等顾青再抬头时,眼前已经没有了仙君的影子。
————
酆都城内的日子不太好过。
一开始顾青以为酆都城内的鬼都和她一样,没了爹娘,独自一鬼。
待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像她这样的鬼其实是少数,大多数鬼都能收到凡间亲人为他们燃的香火,接她入城的大娘说,每年中元节,酆都城内比平日里还要热闹好多倍。
而她入酆都的第一个中元节,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落在她手里的香火,周边的热闹与她无关,不如多干点活儿攒阴德。
在人间积功德,要做于人有利的事情,而在酆都要攒阴德,便要做对鬼有利的事情。
比如去给都城内外的两颗老槐树浇水,去工坊打磨制作祈天灯的竹篾...都城内大大小小这样的事情不少,不过只有像她这样没什么本事的小鬼才会去做。
那些厉害的鬼,都去当了酆都城的守卫或是在酆都开起了店,活儿不多,所得阴德却十分丰厚。
顾青时常挨这些鬼的欺负,遇上不讲理的魔族,还会被打得阴气四散,没了人护住她,顾青自己成了鬼也并不十分厉害,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一声不吭地搬到了酆都最偏远的地方。
酆都城内都是戾气极重或怨念极深的鬼,都不好惹,出了这么个软包子,一时之间顾青也算是扬名了酆都。
都说人善被人欺,做了鬼也一样,哪怕顾青逃到了酆都至南处,还是有鬼欺负上门。
不过,顾青觉得她的鬼生运气相当不错,总能在绝境时遇见贵人,先是逐月仙山的那位仙君,接着便是酆都城内的玄清。
三两下将上门儿的鬼轰走,玄清蹲下来看着缩成一团儿的顾青:“你抱着的这面镜子还挺有意思。”
顾青心下一惊,入了酆都以后,这是除她以外,第一个能看见这面镜子的鬼。
“看着像仙法。” 玄清撑着下巴补充道。
“你..你怎么知道。” 顾青忍不住搭腔,玄清还没问什么,就跟倒豆子一样全都倒了出来,“这是逐月仙山的一位仙君送给我的。”
“逐月仙山?倒有几分缘分。我也是逐月仙山的仙君。” 玄清脸上浮现出几分得意。
“你也是..仙君。那你在这儿是要做什么?” 顾青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问道。
“我在这儿做什么?”玄清被问得一愣,“自然是死了,化作怨鬼了啊。”
顾青不敢相信,仙君也会死吗?
就这样两人结了伴,有玄清相护,顾青在酆都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玄清日日都会画一幅画,画中女子长相清丽,只是看着不苟言笑有些冷漠。顾青问玄清这是谁。
“我的亲传大弟子...叫——” 玄清顿住,转身从木匣子里翻出个破旧的本子,“叶棠玉。”
玄清在酆都待了九十余年,在法则的束缚下,她已经忘了很多的事情。
忘了自己因何而死,又因何徘徊于酆都,只记得,她要等一个鬼,然后告诉她一件事。
而这个鬼是她的亲传大弟子,名叫叶棠玉。
“你怎么知道她会来酆都?” 彼时顾青已经知道了许多关于酆都和仙山的事情,“若她没有你这样的好运道怎么办?你们修士想死后化鬼很难的。”
“你不懂。”玄清每每谈到此处都很固执,面上带着十分傲气,“我的亲传大弟子有着这世间最好的运道!”
可玄清还是没能等到她这位有着世间最好运道的徒弟。
顾青入酆都城的第二年,玄清魂散了。
走得无声无息,顾青给老槐树浇完水回来,这间木屋就已经空空荡荡,只留下她在酆都几十年攒下的一大堆阴德、她练得法器,以及一副画像和一封信纸。
那日,顾青坐在屋里坐了很久,时候到了,也没再去客栈帮工,将玄清留下的东西收好放在桌上后,她拿出了仙君给她的铜镜。
玄清说,她们死了的人最好别再与凡间有瓜葛,否则伤人伤己,所以她这两年一次也没用过这面铜镜。
可如今玄清猝不及防的离开,让她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情绪土崩瓦解。
昏黄的铜镜面随着她的心绪泛起了涟漪。
她在铜镜中看到了她们还在镇上的日子,那时她跟在他们三人后面,虽然每日都在担心他们不带着自己,但总归还能日日见到。
若...没有听顾辞羡的话去找什么仙山就好了。
顾青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先是被自己的念头一惊,随即却一发不可收拾。
是啊,若是没有去仙山...自己也不会惨死在凶兽的口中,现在也许还和远之姐姐还有哥哥在一起。
手里的铜镜随着她的心念发生变化,她看到了她死时的场景。
凶兽的尖牙扎进她的手臂,那时她疼得几乎晕厥,根本没印象哥哥是怎么逃出来的,如今在镜中,她第一次看清。
凶兽腥臭的唾液混杂着她的血溅了到哥哥脸上,哥哥下意识地闭了眼,牙齿紧紧咬住,似在发颤。
是了,哥哥也是人,怎么会不怕。
“哥哥...”
彼时顾青模模糊糊地喊着顾离,只僵持了几息,顾离在顾青的喊叫声中骤然惊醒,随即像是要从无间地狱里逃离,双手撑着地,拼尽全身力气从桎梏中逃了出去。
他手中握着的那柄斧头被他落在原地,又被凶兽一脚踩烂,变得支离破碎。
镜中的哥哥头也没回,推了把僵在原地的远之姐姐和顾辞羡,朝远处奔去。
留下她一个人,被凶兽掏出了心肝。
哥哥竟从未想过救她吗?
顾青手一松,铜镜滑落掉在桌上。
一时间思绪翻江倒海, 她以为至少哥哥...试过的。
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不小心将玄清留下来装阴德的鼎撞翻,她下意识去捞,动作虽快,却还是有部分阴德掉进了铜镜之中。
铜镜中的画面再次变化。
这次是顾青没见过的...
远之姐姐、哥哥还有顾辞羡身着干净的月白长衫,提着柄木剑,正有模有样地使着剑招,两年未见,他们都变了,特别是哥哥,壮实了不少也高了,不像在镇上,总吃不饱显得有些瘦弱。
她呆愣愣地看着,心里明明很难过,却移不开眼神。
练完剑,哥哥和顾辞羡准备回小院儿。
远之姐姐却说有事,转身朝反方向离开。顾青看着镜中的哥哥,脑中闪过他头也不回就跑掉的样子,心里一颤,铜镜便随她心意,跟着远之姐姐过去。
只见远之姐姐走到僻静处,四下无人时,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抽出三根小木棍,将它们捏在一起,举过头顶拜了拜:“阿青,这是你走的第二年,仙山说凡人死后七日便会转世,希望你下一世..能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顾青看着这一幕,合上了铜镜。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又想哭又想笑又想怨恨又想放下。
接下来的几年里,顾青一直都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明明发誓再也不要打开铜镜,不要再花费阴德去看他们过得如何。
但哪里还有鬼会遵守誓言的。
常常做完工回到屋里,看到铜镜,忍不过两日,就还是会打开。
看着三人修炼、长大、筑基。
而自己却只能日复一日地停留在这个看似明丽热闹,实则死气沉沉的都城里,日子一长,顾青心中终究还是无法克制地生出了怨气...
&但远之姐姐每年都会祭拜我,我总是想着,至少还有人守了约,所以即便玄清留下的阴德足够我出城寻仇,我也没有出去。&
“直到前日,我从铜镜中,看见远之姐姐也吃下了那枚仙丹。”
顾青的脸上流露出委屈,却又有些释然:“于是,我没有再抑制我的杀意。”
“姐姐,我不怪他们,他们没有做错,错的是我,我真的很不甘心。”
“姐姐,你告诉我,我该不该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