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作者:宿念执念   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最新章节     
    沈宛坐在高高的蜀葵下面,看着天外的红霞。

    ——纳兰公子现在也是有侧室的人了。

    这就是说,自己以后潜入明府去见他会难上加难。

    他的侧夫人颜氏是个不错的女子,想必二人恩爱似鸳鸯,很快就会有孩子降生于世。

    侧夫人会是贤妻良母,纳兰公子会是好夫君好父亲,至于明珠大人……沈宛失笑,怕是只爱手中权柄而无暇顾及自己的孙子或孙女把?

    沈宛记得,容若纳侧室的那一日,整个京师都很热闹,也有许多从异地赶赴京师、去不了明府只能去“花鸟风月楼”坐场子的人,相互讨论着各种有的没的传闻。

    沈宛算是呆在楼内听“议论”的常客之一。

    像是两个剧作家孔尚任和洪昇,就因为话本子中的一些情节而大吵。一方说要写实,另一方说要写虚,一番争执过后,在众宾客的劝导下,倒也是三杯酒落肚,握手言和。

    像是顾贞观、姜宸英、梁佩兰三人,是一边大论明珠家长公子的人品、一边大骂徐乾学。后来,自称闭门不出、绝不离京的“戴罪主考官”徐乾学不请自来,登场就与那三人起了一通舌战,那阵势,让众文人就跟置身赌场一样,可以投注来期待谁输谁赢。

    像是日本国使者藤原贞吉,独自坐在窗边行东洋人的“茶道”之礼,招呼了几个过客前来共品,皆是无人响应。原因自然是:这个场子能接纳东洋人、西洋人,但是这个场子的宾客不敢跟夷邦夷术有所瓜葛,免得无端惹罪。

    这些都罢,说回容若的亲事。

    沈宛无疑是为容若高兴的,容若一直盼切“一家子”的温情,即便是他从明珠夫妇身上有所缺失,那从成亲之日起,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经营自己跟侧夫人还有将来要出生的孩子之间的家庭关系。

    她对容若的新婚祝福很简单,就是希望容若:有所得、所求如愿。

    她给容若送的新婚贺礼,是精挑的六种坚果组成的三层提篮礼盒和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串成的手串。

    提前在“饮水词歌·素菜馆”把贺礼相送时,沈宛道:“公子大喜,吃的和用的,或者说,对身体好的和值得珍藏的,我的心意都归公子。”

    容若一手接过提篮,一手伸出,让沈宛把菩提子手串戴在他的手腕间。

    “谢谢你,宛卿,这两样比什么都好,我就是喜欢用心的和朴素的食物,以及这串可以一生一世陪伴自己的缘起菩提子。”

    “公子喜欢颜氏吗?”

    “我跟袖云相处的好,所以我愿意待她好。”

    “公子喜欢我吗?”

    “喜欢,宛卿才情与我相当,姿容出众,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女子。相遇是幸,相伴亦是幸。”

    “我喜欢公子吗?”

    “嗯,宛卿你说,喜不喜欢我——”

    “喜欢,一往情深和不在意名份的喜欢,一生追随和永不回头的喜欢。”

    回到当下,宋应星上前。

    宋应星拿了一块秋饼给沈宛,道:“我听说纳兰公子心善,大婚三日间,免了‘花鸟风月楼’和‘饮水词歌·素菜馆’的客人们的饮食银钱,好菜好饮,都是由得宾客们任点任吃,只求结缘和分享喜乐。”

    “师傅也该知道,无论是楼阁还是素菜馆,人人都把纳兰公子的温热心肠记在心中,不敢乱点菜、不敢浪费。”沈宛不作隐瞒,“我也一样,就吃了两只公子爱吃的芙蓉酥、一只奶酪馅儿的烧卖、一只红苹果、两块凤梨酥、一碗莲子百合银耳甜汤而已。”

    “而已?”宋应星大惊,“御婵,师傅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吃?”

    沈宛低头,微红着脸微笑。

    “我只是接机把公子的‘玉食’一样不差地尝遍了而已。”

    说回正事,宋应星道:“最近朝廷不知道吹了什么风,对以张岱为首的前明士人都不放过,随便找到一篇张岱的旧作,就往‘反清复明’的暗含之义上面扣。”

    沈宛推测:“师傅,御婵觉得八成是那徐乾学在背后搞的鬼。徐乾学最是见不得别人好,你别看他与张岱称友、且当着你的面相处和谐,他在背后放了什么冷箭又有谁知道?”

    宋应星半信半疑,“徐乾学不是因为漏判漏录副榜汉军卷子名额,而被皇上调职了吗?”

    沈宛警醒道:“只怕他会为了让自己重新获得皇上的信任,而把张岱先生的行踪供出来……当一个背弃信义之人。”

    “当初我就不该错信错交了徐乾学!”宋应星气道,“照你的看法,我们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否则清军探到这里,就晚了也完了。”

    “师傅说的有理,御婵这就去收拾东西,尽快探寻到新住处,好与师傅一同另迁过去。”

    “好,我也该去做准备了。”

    *

    十月份的时候,康熙皇帝接到曹寅密报,说是朱三太子北上蒙古,动机不轨。

    康熙在震惊之余,密令图海将军和谋士周培公前去蒙古探查军报。

    ——朱三太子即便是的确如纳兰所说没有去当和尚,朕也没想到他有勾结噶尔丹之嫌啊!

    ——万一日后噶尔丹受那朱慈焕所鼓动,真反了大清,那朕“直纳”那些部族的蒙古妃子还有何意义?

    画师禹之鼎用两个月的时间,住在瓜尔佳府邸,一面拥佳人“花前月下”,另一面“吃好喝好”,终于是完成五幅质量极高的画作来供康熙皇帝甄选和赐名,好用做大清与日本交好的“名品”。

    康熙皇帝一扫之前“朱三太子疑似勾结噶尔丹”的不快心情,开始赏画。

    “朕不必叫纳兰来题词,自己就能题——”

    “皇上,您最好是打过草稿再题,这是臣的心血之作,要被仔细估价的。”

    “再如何估价也是由朕定夺,藤原贞吉奉命来我大清求画,就要按照我大清的规矩来,朕的墨宝是增值,纳兰的字只是——”

    “万岁爷!”梁九功从外头匆匆进来。

    “何事?”康熙皇帝一抬头,“纳兰来了?踩着朕题字的节骨眼上来了?朕就叫他好好看看,什么叫做皇上御笔亲题的好诗。”

    “回万岁爷,是索额图索大人来了。您是见还是不见?”

    “见,叫他进来。”

    康熙皇帝把画轴卷了起来,端坐御案之后。

    “臣索额图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皇上大喜,大清大喜,臣终于将那廉吏于成龙的嚣张气焰给镇压下去了!”

    “仔细说——”

    “是。于成龙上书的折子臣可不敢像明珠父子一样半路拦截,明珠父子的拦截之举可是欺君啊皇上!”

    索额图从身后拿出一个匣子,让梁九功交给康熙皇帝。

    这匣子里面装的,正是于成龙亲笔所写的、弹劾明索两人贪赃枉法的慷慨骂词。康熙皇帝迅速看后,反问了索额图一句:“索大人这般‘收集’于成龙的折子,跟明珠的半途拦截有何区别?”

    索额图赔了个苦笑,道:“臣对皇上对大清忠心耿耿,于成龙那些一厢情愿的反贪反腐之举、和诸多对君对国库的不逊之言,臣实在是无话可说,唯有请皇上圣裁!但是在此事件之余,臣决心拿出一笔银子来充当军需,不知皇上认为多少合适?”

    “你跟明珠商量着办吧!具体数目朕等你俩回话。”

    “是。”

    见眼前人不走,康熙皇帝问:“索额图,你还有什么事要奏?”

    索额图正色道:“臣要质疑纳兰性德的词。”

    这话给康熙皇帝听笑了,“索额图,你的才学远不及纳兰,你还敢在朕面前疑他?禹画师,你说呢?”

    “臣只有一句皇上不爱听的话:臣的画作宁愿是得纳兰的题词,而不是您的御笔。”

    “罢了。”康熙皇帝不怪禹之鼎,转向对面的索额图,“说吧,纳兰的词哪里惹你们索党不满了?”

    “皇上,纳兰性德因病错失殿试的状元之名后,是成天自怨自艾,不忠不孝,沉溺花草,提笔抒愁。臣索额图念着跟明珠大人的交情,就带着次子格尔芬——也就是您的二等侍卫一并去明府瞧了大公子。”

    “谁知道,竟然看到了这么一句词: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那句词,是纳兰写给的朕的。”康熙皇帝提醒道,“索大人你最好慎重说话。”

    “那纳兰性德的罪过可就更大了!”索额图煞有介事道,“连写给皇上您的词,他都敢抄袭和套作!”

    禹之鼎气问:“纳兰抄了谁的词?索大人你不要信口雌黄。”

    索额图冷笑道:“有个前明士人叫王次回,乃是张岱的好友,王诗有曰:个人真与梅花似,一片幽香冷处浓。”

    康熙皇帝脸色有变。

    “敢问皇上,纳兰性德不是只做了把‘幽香’换成‘幽情’的改动吗?”

    索额图添油加醋:

    “我儿格尔芬当时就道:‘纳兰兄是想娶妻了。’纳兰性德本人也未否认,由此可见,纳兰性德的这首词是披着幌子来献给皇上的,他真正写的是:侍妾颜袖云。他的幽情正是在一个女人身上,而不是在意皇上您啊!”【注1】

    康熙皇帝对此感到恼怒。

    ——好呀纳兰,《采桑子》你写给侧夫人,《五色蝴蝶赋》你也写给侧夫人,说到底你是没有一篇文字是为朕落墨的啊?!

    “臣告退!”

    目的达成后,索额图倒是自动自觉地走了。

    康熙皇帝站了起来,怒视完索额图的背影后,猛地展开禹之鼎的画作,拿起要题诗的笔又放下,冲梁九功喊:

    “叫人把话传到明府去,朕要纳兰性德即刻写一篇《秋至圣恩赋》出来,他要是敢抗旨,就当场治罪,杖责二十!”

    *

    皇宫的侍卫带着康熙皇帝的命令,登临明府勒令纳兰写赋的时候,徐乾学正在自己家中优哉游哉地逗笼中鸟。

    有管家过来,问:“大人,您为何有这般闲情逸致?”

    徐乾学笑的扭曲,“或许是本官家里的书被纳兰性德看多了、记多了,所以他才格外开窍,懂得不动声色效仿前人佳作。”

    管家半歪着头,“大人的意思,小的不懂。”

    徐乾学用小木棒轻捋笼中鸟的五彩羽毛,故弄玄虚道:

    “本官也不懂,纳兰性德天资聪颖,写出来的东西大有深意,索大人懂、皇上懂……呵呵,就足够了。”

    管家这才想起来——

    数日之前,自己的确是照着徐乾学的吩咐去了一趟索府,交给了索额图一封信。至于信里面的内容,自己就不清楚了。

    徐乾学绕回了厅堂里。

    “春来送樱桃,夏至看风荷,秋来娶侧室,纳兰性德的日子过的快,本官的日子过的也快。转眼就要入冬了,本官给贵公子送点什么东西好呢?”

    管家有些后怕,问:“大人,您就不怕给纳兰公子准备的‘用心之物’还未走出府外,那顾贞观又来骂骂咧咧吗?”

    “有本事他就骂个三年!”徐乾学依旧自傲,“骂到纳兰性德下一场殿试中进士为止,哼,本官就不信那顾贞观有这样的韧性和能耐!”

    “小的还要提醒大人一句。”管家降低音量,“大人让小的去密林深处探张岱的行踪,但是张岱常去的宋应星寮,已经是只剩一个空壳了。”

    “什么?”徐乾学一惊,“坏我大计!我还指望着弄清张岱的线索,好提供给皇上来让自己官复原职呢。”

    “小的不敢乱说。”管家描述起来,“宋应星寮里面的家具、用具、书籍、衣物,都觅无踪迹,就跟是凭空消失于世一样;庭院内的石桌、蜀葵花、纳凉棚……也统统都不见了。”

    “竟有这等奇事?”

    徐乾学百思不得其解。

    *

    明珠夫妇站在渌水亭回廊的一侧,怀着莫名的心情看着正在专心写赋的容若。

    觉罗氏问:“真是奇怪,这回咱们儿子怎么一点没有反抗、就乖乖听了皇命?”

    明珠安心道:“容若能为纳兰家着想,是好事,免得我动气。”

    “可是话说回来,《秋至圣恩赋》,咱们纳兰家哪来得什么圣恩?”觉罗氏不解,“除了惠儿封妃算一个以外。”

    “皇上不是想在噶尔丹使者和日本国使者面前立威吗?”明珠一眼看出关键,“照我看,皇上叫容若写赋,用意正是在于此。”

    “妾身明白了,咱们儿子只要好好夸赞皇上有的没的功绩,就算是完成了皇命。”

    “不错。”明珠又一想,“不过,我就担心容若表面听命照做,行文之间又写出了什么——有引申义或是遭人曲解的字句来。”

    “那老爷,”觉罗氏催了一声,“您还不赶紧地过去看看?”

    明珠便轻步走到了容若身后,逐字逐句地默读和检查起儿子的作品来。

    见容若搁笔,明珠点头道:“儿啊,这篇赋写的好,阿玛看过了,就这么给皇上交上去,对得住皇上的颜面,也对得住大清的国威。”

    “儿也是这么想的,这篇赋不止是为皇上一个人而写。”

    “那好,你把印章盖上,好让侍卫把作品带回宫里去。”

    “是。”

    夜里。

    容若坐在窗边叹晚风。数盏地灯映照着地面上的秋花,偶尔有流萤飞过,算是添了一些秋尽冬来之前的乐趣。

    袖云拿了件衣裳过来给容若披上,道:“公子可要睡了?”

    容若拉她同坐,“这会儿还没有睡意,你来陪我坐着。赏看天上没有冷却的月亮、和尚未逃走的疏星。”

    *

    数日后。

    养心殿内,康熙皇帝叫了明索二人,以及李光地、高士奇、陈廷敬等人一并来见。

    康熙皇帝开门见山,指着桌案上的一踏奏折道:

    “明珠你看看这些折子,全是弹劾你儿子纳兰性德写艳词和抄袭前人词句的。这等‘败坏名声’和‘有伤教化’之事要是属实,就是你教子无方,父子同罪。”

    “皇上,这万万是不可能。”明珠始料未及,只匆匆辩解道,“爱子容若别的本事臣不敢说,唯独是写词上面,他刻苦用功,自成风格,断不会有败笔和抄袭之谈。”

    “是吗?”康熙皇帝面无表情,“顾总管,你把《纳兰词》和《疑雨集》的对比摘录拿给明珠大人看。”

    明珠从顾问行手中,接过康熙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小册子,认认真真地把有玄烨朱笔亲批的“可疑之词句”看了个遍,不由得冷汗淋淋。

    要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要说不是巧合,却又有口难辩。

    纳兰性德《浣溪纱》

    未接语言犹怅望,风波狭路倍怜卿。

    才通商略已瞢腾,只嫌今夜月偏明。

    王次回《疑雨集》

    未接语言当面笑,风波狭路惊团扇。

    才通商略半矜持,暂同行坐夙生缘

    纳兰性德《浣溪纱》

    五字诗中目乍成,年来憔悴与愁并。

    尽教残福折书生,夕阳依旧小窗明。

    王次回《疑雨集》

    五字诗中目乍成,矜严时已遥风情。

    半宵残福折书生,相对只消香共茗。

    为了不在索党之人面前自失面子,明珠咬牙坚称:“臣不知为何相似,但爱子容若确实冤枉。”

    康熙皇帝只冷漠道:

    “明珠,你现今是都察院左督御史,要是觉得这是桩冤案,那就给朕好好去查,也好给纳兰性德正名声、给自己正官威。”

    明珠叩头道:“臣,明白了。”

    *

    明珠一路上,愤怒策马而归。

    对他而言,眼前掠过的压根不是日常熟悉的风景,而是索党之人的恶臭嘴脸。他越想越气,儿子责备不起来,真相无从入手,真是怄气都无从怄气。

    一入家门,明珠就往自己的房间去。

    觉罗氏见夫君满脸阴沉,坐着喘气,就问:“老爷,您这是受了皇上还是索额图的气?可先说好了,千万别发泄在容若身上,他无辜。”

    明珠抚着自己的胸口,边叹边骂:

    “本官不怪容若,他才高遭嫉是常有的事。偏偏这次,也不知道是碰了哪门子邪,容若的词作竟然跟前明士人王次回的诗作有所雷同,甚至……还有原句照搬之证据。夫人啊,那王次回的句子,可是的的确确写在咱们儿子之前,有文坛的芸芸众口可以作证。”

    觉罗氏应道:“妾身倒是不觉得奇怪,同样的句子,碰巧两人都写也是有的,怎么跟‘前后顺序’沾了边,就成了抄?咱们儿子一身正骨,怎会屑于去做此下三滥之事?”

    明珠一松衣领,拿下朝珠,朝容若的房间望了好一会儿。

    “夫人,本官还发现:那些相似的句子当中,王诗原文的确是‘艳’,但是容若‘清’的很。那些人牵强附会、不知道受了谁的煽动上奏皇上,异口同声说容若所写的也是‘艳词’,真叫本官肝火蹭怒!”

    “老爷,你就在房中歇着吧!”觉罗氏亲自为明珠更了衣,“容若那边,妾身去说。”

    “有劳夫人。”

    觉罗氏来到长公子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道:“容若,额娘进来了——”

    【注1】登临明府后,索额图父子对纳兰词的见解,见第9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