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作者:宿念执念   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最新章节     
    纳兰容若在养心殿内与康熙皇帝讨论大清国旗的事情的时候,明珠在侧阁等候。

    从梁九功梁公公口中听得“赫舍里皇后怀孕期间,由惠妃娘娘协理六宫”的消息,明珠大喜。

    接了明珠的赏钱后,梁九功道:“奴才在纳兰公子身旁侯差事,没有不尽心的;奴才跟着圣驾去往后宫时,也是帮大人您观察着皇上的心情和各宫主位的风向的。”

    明珠笑道:“顾总管事多,难免没法事事周全,一切还得多靠梁公公你。”

    “明珠大人切勿抬举奴才,奴才所做,一切都是份内之事。”

    “好,本官不碍梁公公你的时间了,你就先退下吧!”

    等到容若出来,明珠春风满面道:“现在惠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作为伯父,本官感到脸上有光。”

    容若善念道:“惠儿在后宫站稳脚跟,比起高兴,儿更多的是放心。”

    “你不觉得索额图冷漠吗?”明珠啧了一下嘴角,“赫舍里皇后失子的时候,他无慈悲;得子的时候,他无动作。就跟是宁愿把家族的荣耀寄托在二等侍卫格尔芬身上,也不在乎皇后一样”

    “索额图的无动于衷定是假的,阿玛您想啊,皇后娘娘这一胎,是预备太子的有力之选,索额图怎会善罢甘休?等到小阿哥临世,索额图的大动作就来了。”

    “我明珠就是憎恶皇亲国戚的嘴脸!”

    “儿替阿玛您打算过了,万一皇上真把皇后娘娘的这一胎立为太子,您只有道喜的份儿,千万不能进言‘为时过早’之类的话。索额图的嘴脸再怎么得意,您也得先忍着,您的官路在皇上手里,不是在皇太子和他的叔姥爷手里。”

    明珠焦虑道:“那皇太子也始终是会长大的呀!”

    容若把明珠的思维一转,反问:“咱们父子为什么不盼着康熙皇帝长命百岁?”

    明珠连连称是。

    “有道理,咱们父子得一心向着皇上,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离开皇宫,明珠父子各骑一马。

    在一串马蹄雪印中,明珠先一步问:“儿啊,接下来,你是打算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

    “我去曹寅府上。”容若指向分叉口的右方。

    “皇上让你去的?”明珠下意识问。

    “不是。儿自己想去。”

    言罢,容若向阿玛挥了挥手,去往了目的地。

    *

    进入曹寅府上,容若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正门口的、看着像是上书康熙皇帝所亲题的“禄”字的巨石。

    他笑了笑,心想:皇上这个字,是代表着放任曹寅去江南大展身手吗?也是在暗示曹寅,钱和油水可以有,但是厚禄不可多收吗?

    绕过花园,就进入了客厅。

    容若见曹寅欢天喜地的模样,就觉得年味在他身上表现的格外浓,仿佛自己也受到了感染一般,心情畅快的很。

    曹寅摊开一本类似账本的东西,道:

    “纳兰,我盘点清楚了,江南纺织行当有织布机两万台,从事织造的男女约五万人,以手艺、经营、走货为生的百姓近十五人,年产值折合成白银,约有一千五百万两。”

    容若对着那本册子翻了个大致,好些数字,他心里有数。

    甚至……连他所不能说的“进纳给明珠大人的部分”,也包含在内。

    “如今江南山好水好,工业天下称首,百姓安居乐业,是人人都想去赴任的地方。纳兰你说,等个三年以后,我到了那里,那里是否风光人文依旧?”

    “万事万物都在变,你去以后,看到的东西肯定跟你今日所想的不一样。等到日后我跟着皇上南巡去了那儿,也是另一番面貌。”

    “真想在江南大刀阔斧地大干一场啊!”曹寅意气风发,“让曹氏一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流芳百世。”

    “我愿你所愿即所成。”容若复提醒,“可是子清,你到了任上之后,身份是皇上的远派亲信和情报监察官,而不是朝廷命官。一些权力你行使不了,一些决定你做不了。皇上还是把权力牢牢握在手中,让你上奏折,由他亲自批复和裁决。”

    “我知道。”曹寅仍旧带着一点小乐观,“总归是按照皇上的意思来办事,对错全都由皇上说了算。”

    “子清你只需保全曹氏一族就好。”容若与曹寅对饮了一杯暖茶,“想来你我都一样,活着的意义,就是为家族和尽量少在皇上面前出错。”

    “我不善管财也没有经商之能。”曹寅忽然抓住纳兰的手求策,“你说太皇太后和皇上看中了我什么?刺探江南风声的事情,又不是只有我才做的来。”

    “不会的事情你可以学,难懂的门道你可以悟。”容若一想,“你比我聪明、比我懂得应变、比我善于周旋人情世故,所以我认为太皇太后和皇上看中的正是你这三大优点。”

    “纳兰,我自己弄明白了一个真相:江宁织造繁荣至今,多靠的是地方大员的支持,朝廷的帮扶只占少数,但是织造局每年向朝廷进献的上品织物却多。这就说明,织造局自带了一股地方作派,像我这种从朝廷下去的人,只怕是步履维艰。”

    “有你父亲打下的基础,子清你不必过于担忧。最起码咱们大清国内的环境还算融洽,没有受到洋商洋货的冲击。”

    “洋商洋货?”曹寅不解,“洋人也在织造上面费功夫吗?”

    “洋人们织造出来的东西叫做:蕾丝。多用在帽子或者裙子上做装饰。我听禹之鼎说,云辞格格是大清使用蕾丝飘带帽子的第一人,帝师南怀仁从比利时弄来给她的。”【注1】

    “也是,现在洋人们只在如意馆附近的觉盏馆里面制作玻璃器物,没有把织物的生产业和链条带到大清来,跟旗袍和长衫抗衡。我是该庆幸。”

    “还有,纳兰你是不晓得,江南的地方官弄出了一种名叫的‘产地税’的东西,私自向丝绸商贾和百姓征税。那些地方官中饱私囊,皇上却一无所知,照这么下去,受苦的百姓只会更加受苦。”

    “这也是官、商、民之间相互制衡的一种方式,虽然不公平、有人利益受损,但是总体而言,朝廷的损失却不大,反而是省了一批给地方的拨款。”

    “这不像是纳兰你会得出的见解。”

    “是吗?”容若无奈地笑了笑,“各种名目的税赋数不胜数,下层百姓哪里分得清——哪些是来自朝廷?哪些是地方官私设?子清你要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江南的地方官难办事,皇上难处理,皆是不值得。”

    曹寅跟纳兰关系好,就直白地问了句:“明珠大人呢?”

    容若清朗回应道:“阿玛得过江南地方官和大商贾的好处,这点我不说你也明白。但是阿玛跟那些人之间的交易却少,江南的人想入仕,有托的多是徐乾学,徐乾学平日里收的贿赂不少。”

    “什么叫做德不配位?”曹寅对徐乾学鄙视道,“这就叫‘三徐乱朝纲’!我就不信徐乾学栽不倒。”

    “有时候我也会不解,江南的文人们和有钱买官的人,难道除了徐乾学,他们就没有别人可以指望的了吗?”

    曹寅犀利一问:“你就没有想过,让自己成为他们的指望吗?”

    容若颇有自知之明:“我是个满人,修养再好,才学再高,那些人都不认。”

    曹寅摇头,“那你平日里还接济那么多从江南来京师的文人做什么?”

    容若抿了一口茶,淡雅而笑。

    “心境使然,不是为了图回报和被记恩。况且我的交际圈子就那么大:‘花鸟风月楼’当中的各路来客、‘饮水词歌·素菜馆’中的八方食客,以及‘庄周梦蝶字画店’里面的买手鉴客,剩下的,不正是来自江南的那些文人墨客吗?”

    曹寅一把将纳兰从椅子上拉起,煽动道:“你真要一走了之,也没人拦得住你。你不是想过访遍天下名楼吗?不是想过登遍天下名山吗?从此你就做个逍遥人,把‘纳兰成德’四个字给忘了,以‘成容若’为名生存于世。”

    容若不应。

    想来也是可悲,“成容若”三个字的汉人名,只存在于自己的印章当中,也只跟袖云一起鉴画【注2】时用过。

    平日里,那枚印章就悄无声息地藏在存放印盒的抽屉里,无谁问起过那个名字的意义,更无人知晓这里面所寄托的跋山涉水、出于卷中景而神往考察地的情怀。

    见纳兰心事上头,曹寅义气道:“宫廷外和京师外的风景,我先帮你去看。你不如就在我家里帮我刻个章,到时候我带着刻章同去,一路山水一程人情、一卷江南一处百态,也有你的一份。”

    容若说好,就随了曹寅去书房,全神贯注地为他刻章。

    半晌过去,印章刻成,上书“荔轩鹅梨”四字。【注3】

    “纳兰,你自是风雅,此章既成,我曹寅也定会跟着你不朽于世。”

    “新荔与鹅梨,我与自清结下的何止是果品之缘?更是一生一世的兄弟之谊啊!”

    这便是流传于后世的“纳兰性德为曹寅刻章”的佳话了。

    曹寅去往江南之后,一直将这枚印章带在身上,也常与人提及自己与纳兰性德的情分。其将纳兰性德视为“人间之佳友”,情深意笃。

    *

    下午。

    两人一同在收藏室赏鉴文玩的时候,曹寅送给纳兰一个碧玉笔架,说文曲星保佑,祝他文运亨通。

    纳兰高兴地收下,玉器打造的东西他都喜欢,更何况是曹寅有备而送的?

    “我跟太皇太后求恩典说,我成亲的喜事——”曹寅一笑,“等到纳兰公子补殿试高中之后再办。太皇太后说好,到时候明府和曹家同喜同贺,大家都高兴。”

    容若一边点头一边感慨:“子清,这三年过的真快啊!一转眼,徐乾学免罚了,我的《通志堂经解》编撰了大半,《渌水亭杂识》已经完全成稿……又到了为纳兰家尽孝的时候。”

    “分明是你自己的功名,说什么为纳兰家尽孝?”曹寅一拍纳兰的肩膀,“到时候你当你的翰林,明珠大人玩明珠大人的权术,也不至于被别的官僚嫉妒什么。你又不是去当参谋!”

    “但愿如此。”容若十指交错置于桌面上,心中一许愿,“我在翰林院安安静静做个文职,不给谁添扰。”

    有老太太身边的管事丫鬟过来。

    “公子,顾家小姐来见。”

    容若闻声而起,“子清,我就不打搅你,告辞。”

    “纳兰,你真不见见顾家小姐?”曹寅叫好友留步,“我将来要娶她,你帮我参合参合。”

    “好,跟你一同见过顾家小姐后,我再留在你家里吃晚膳如何?我会在老太太面前帮你和顾家小姐多美言几句。”

    “多谢纳兰兄!”

    曹寅行了个标准的汉人礼。

    *

    索家长公子阿尔吉善出现在索府的当日,索额图和夫人佟佳氏惊讶而迎。

    夫妇二人只见:

    阿尔吉善一身风雪,风尘仆仆,发辫松垮,带着些胡须茬,就跟是一个侥幸从“虎口余生”的大难不死之人一样。

    再看那匹老马,竟然在主人下来的那一瞬间,就瘫倒在地,一动不动,若非鼻孔还出着气,嘴里还着声,真跟死了没区别。

    为了避免新年关头晦气,索额图赶紧叫了人来把那匹马拖走。

    又吩咐府上的大丫鬟道:“去给长公子备衣物、食物和热水,本官真是见不得他那副寒酸落魄、形似野人的模样!”

    到底是佟佳氏心善护子,道:“儿啊,先进去……先进去再说。”

    “等等。”索额图一挥手,叫来管家,“去拿火盆来,本官要亲眼看着长公子跨过火盆、去除了一身霉运之后,才同意他进屋!”

    管家照做。

    阿尔吉善也不含糊,利索地从火盆上面跳了过去。

    他只对索额图问了一句话:“阿玛,你满意了?”

    *

    索家正面的客厅之中。

    “额娘,二弟可还好?”

    “格尔芬现在在皇宫里当差,是皇上身边的二等侍卫。”

    “那就好,到时候选个良辰吉日,让二弟把亲事办了吧!”阿尔吉善看向索额图,“阿玛不是处处寻喜事吗?次子娶妻就是最大的喜事。”

    “儿啊,你回来的晚,所以你不知道。”佟佳氏道,“如今赫舍里一族最大的喜事,是皇后娘娘怀了龙胎。”

    “我还当过完年后阿玛没什么目标可以行进,原来阿玛还手握这么一招大棋和好棋啊?”

    看着阿尔吉善带着讽刺的脸,索额图正色道:“本官打算去烧高香,保佑皇后娘娘母子平安,好让赫舍里一族吉星高照。”

    佟佳氏一边用手绢擦拭着阿尔吉善脸上的灰尘、一边关切询问:“儿啊,路途遥远,你这是怎么逃回来的?”

    “额娘别用一个‘逃’字,我是光明正大地反了那些管押罪犯的官兵们,从流放的苦役地当中抬头挺胸走出的!这一路上,我多亏是得了江湖义侠的帮助,才能有足够的盘缠吃喝住宿、供应马粮,最终无事归家。”

    索额图冷问:“守城的军爷们怎么没把你扣下?”

    阿尔吉善冷应:“ ‘索额图’三个字人面大、官威大。”

    “儿啊,你回来了就好。你的房间虽然被你阿玛给拆了,但是额娘这就叫人给你重新收拾出一间客房来住。”

    “谢额娘关心,也足以让我见的阿玛狠心。丢儿保己,残忍无情。”

    *

    索家的饭桌之上,菜肴比平时增加了整整三倍。

    原本索额图夫妇以为:阿尔吉善会放开了胃口来大吃特吃,却不想长公子只是有条不紊地选了几样口感相对清淡的菜肴装碗,“优雅矜持”的就跟明珠家“吃素”的纳兰容若一样。

    阿尔吉善果敢道:“我想过了,明日我要自请入宫面圣。”

    “你是想去皇上面前负荆请罪?”索额图放下筷子,“还是耀武扬威,让百官一并见识你‘百折不饶’的本事?”

    “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了纳兰性德设计国旗的事。所以进宫求皇上给我一个随施琅大人的舰队去征战台岛的机会,立下赫赫战功来光宗耀祖,也好洗洗阿玛你那副虚伪恶臭的嘴脸!”

    “你这个逆子——!!”

    “到时候,我一定求皇上将国旗赐入水师营中,当着众水兵战士的面,与施琅大人一并登上战舰,把国旗升起,扬我大清国威,壮我大军雄心。”

    索额图把脸色一沉,站了起来。

    他指着长子训道:“收复台岛不是小战役,是海战兼陆站,随时可能丧命。”

    “原来阿玛还在乎我的生死吗?”阿尔吉善冷问,“我要是战死了,阿玛不是正好可以拿此来邀功,为自己加官晋爵吗?”

    “还好格尔芬没有生出过跟你一致的念头。”索额图咬牙切齿,“本官和你额娘就两个儿子,犯不着用你们的兄弟的命去效忠天子。”

    “索额图!”阿尔吉善大不敬地直呼父名,“你在官场这些年,到底干成过一件什么事?有搅坏过多少别人的好事?你没点自知之明吗!”

    被儿子一激,索额图跌坐在凳子上,猛地踹起气来。

    好一会儿,才接上话:“我用十年证明自己不是个好官,他明珠也用十年证明了自己跟我一样:自欺欺人、降心佐君、不折手段、贪赃枉法!”

    “你们父子都少说两句。”佟佳氏相劝,“康熙皇帝平了三藩之后,下一各大举就是收复台岛,好歹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放在我们家,却演变为争吵的导火索,成何体统?”

    索额图把瓷勺子往盘子里重重一搁,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到头来,对面台岛问题,‘明索两党’竟然都要靠‘儿子们的表现’来和睦共处,这钉在史册上就是个笑话!”

    “怎么会呢?”佟佳氏使了眼色叫丫鬟收拾桌面。

    复对夫君客观道:“不管是纳兰性德设计国旗,还是阿尔吉善自请出战,都是为父争光啊!史册肯定是往的好的方向记载。”

    夜里,索额图翻来覆去睡不着。

    只要一想到阿尔吉善要主动去面圣,就难消怒火。

    “逆子!!”索额图从床上坐起。

    “什么将功抵过,什么勇往直前,到头来你我父子都是大清的奴才。你要是真得了上战场的机会,指不定明珠会对我索额图当面讥讽: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儿子,把儿子当作自保和登青云的垫脚石,索额图你真是不配为父!”

    【注1】云辞和来自比利时的蕾丝帽子,见第6章。

    【注2】容若跟袖云一起鉴画盖章,见第99章。容若个人的印章种类盘点,见第96章。

    【注3】

    荔轩鹅梨:“荔轩”是曹寅的号,“鹅梨”是容若的别署。

    出自纳兰性德写给好友张纯修的书简:德取鹅梨自命,锋棱毕现,有睥睨南国群彦之概,壁垒峥嵘,实欲与角一日之短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