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
明珠站出一步:“臣有喜报要奏明皇上。”
索额图冷眼一扫,心想:明珠你该不会是要当着天子和群臣的面,来大说特说你家贵公子设计的大清国旗吧?
康熙皇帝道:“讲——”
明珠清了一下嗓子,大声道:“臣向皇上举荐的能人靳辅,治水六载,已经大大有了成果。”
康熙皇帝果然龙颜大悦,“朕励精图治,从未松懈过河运与漕运之事,朕当年发了三大愿,至今还刻在朝堂的柱子呢!”【注1】
说罢,康熙皇帝向御前侍卫一递眼色。
御前侍卫就来到了刻字的柱子前,威武清肃地对众大臣道:
“各位大人,此处印迹,正是当今天子功在千秋的证明!大河通畅,漕运无忧;河灾不犯,百姓安乐。皇上远见,无人能及。”
满朝文武立刻齐声道:“皇上圣明,高瞻远瞩。臣等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与天下万民同乐!”
康熙皇帝朝气蓬勃道:
“朕每日充满干劲,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要为大清所走的每一步路。所谓政通人和,说得就是:皇帝主政清明,百姓们的日子才能过的好。列位臣工,你等好好问问自己,这一年来、这多年以来,是否忠心耿耿为朕?是否真心盼切于朕?是否诚心奉公于朕?若是,大清就就没有白养活你们。”
“靳辅治水有功,朕要将他连升三级,主理工部河运之事。另外,与靳辅一同竭尽全力修筑维护河道的兵吏们,朕也要赏赐他们布匹与钱财,具体数目,就由户部核对之后,再上报朕来定夺。”
“明珠荐才有功,也应嘉奖。”康熙皇帝一斟酌,得送纳兰性德稀罕的东西才行,“朕赐纳兰一家亲笔字一幅。”
“臣替一家子叩谢皇上!”
明珠朝天子一拜。
“启禀皇上,臣有话要说。”
“索额图,你是有话要说,还是有异议?”
“纳兰父子看似举荐对了人才,实际上是投皇上所好。现在天下漕运河运畅通,一切都是皇上的功劳,一切得益于大河沿岸官民的配合,与纳兰父子何关?皇上的赏赐之举一出,是不是意味着:日后只要是安排一个‘人才’到有需要的地方去,一旦那个‘人才’成了事,就要三方大赏【注2】?”
“朕赏的是‘功’而不是‘臣’,索大人难道不明白?”
“皇上执意如此,臣无话可说。”索额图挤出了一脸悲哀,“只恐往后,皇上的‘恩赏’与‘回馈’不知道会被明珠如何利用,不可不先做提防。”
“索大人要是不放心,逮着本官的漏洞来弹劾就是。”明珠波澜不惊,“何须在皇上面前惺惺作态?就跟自己没有过类似的‘任人之举’一样。”
“皇上。”索额图进言,“靳辅治水是大任,大任能成,加官晋爵理所当然,臣不与明珠计较这个。臣就是容不下明珠日后会利用类似手段,背着皇上操纵地方任命权。“
康熙皇帝把目光一沉,“明珠,你的官路、你儿子的前途、你们纳兰家的荣辱,到底取决于你,还是取决于朕,自己仔细掂量清楚!“
“臣明珠,谢皇上明示。”
*
纳兰容若获得康熙皇帝允许后,将孔尚任带入皇宫的书房候驾。
此前,孔尚任按照纳兰和沈宛的意见,对剧本里面“很汉人”的东西,尤其是咬文嚼字稍作变通之后,就有“反清崇明”之意的诗词做了大量删改。
这不改不知道,除了宛若二人圈点出来的地方外,字里行间竟然还有孔尚任“自招”了的玩味支笔。
纳兰脾气好,只一笑而过,道:“孔兄笔墨,高深莫测,戏剧冲突,比之更甚。”
孔尚任垂首道:“我这不是被吓唬了吗?《桃花扇》的第一卷在‘花鸟风月楼’预演没关系,毕竟观众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百姓。可是公子你真把我带去皇宫,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剧本被康熙皇帝推敲出了端倪来,而枉费了公子的好心啊!”
“我想先跟孔兄说清楚,《桃花扇》能够被皇上圣阅已经是莫大荣幸,面圣后,孔兄不可自鸣得意,说出在皇宫开戏的痴心话来。”
“公子提醒的是,文人总是外在清高、内在狂傲,我不是没有想过请求皇恩来让自己扬名天下,但是人……”孔尚任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不可多求,不可多求啊!”
“孔兄放得下那一份愿景就好!”纳兰鼓励道,“待到《桃花扇》四卷既成,机会自来,不必急于一时。”
梁九功过来,“纳兰公子,借一步说话。”
纳兰便跟着梁公公来到柱子后面,问他什么事?
“惠妃娘娘心细,一面帮着皇后娘娘协理六宫,一面惦记着纳兰家。娘娘叫身边的宫女远黛捎来了一块顶好的鸳墨,说是当作给公子的婚贺之礼。”
纳兰将鸳墨收下,微笑道:“有劳梁公公传讯,就说容若惜取此物,编撰《通志堂经解》时,一定会用上。”
“是。奴才会找准契机去叫远黛姑娘向惠妃娘娘传达公子的意思。”
“我还有一句话,要劳梁公公一并带过去。”
“公子请讲,奴才保证一字不差地记着。”
“你就说:容若除夕会在宫中陪伴皇上写‘岁末把笔’,心里惦记着惠儿,仿佛已经相见。家中一切安好,惠儿不必担心,一定一定在后宫周全保全自己。”
“是。”
门口传来司礼太监的一声喊:“皇上驾到——”
纳兰、孔尚任、梁九功各自就位,恭迎下朝后的康熙皇帝。
纳兰再一看,阿玛明珠果然跟着来了。
父子俩的眼神一交汇,纳兰就猜到:阿玛定是受了索额图的针对之言或是皇上的警告之语。
“草民孔尚任,先贤孔子第六十四代孙,山东曲阜人士,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纳兰说你擅长写剧本。”康熙皇帝往御桌后一坐,“自称大作的《桃花扇》已经完成第一卷。”
“草民惶恐,拙作《桃花扇》只是将心中故事提笔写就,算不得是剧本名流。草民之所以写这部剧,乃是在歌颂忠贞的爱情与痛批南明王朝的昏庸与腐败……”
明珠心里对孔尚任冷漠一讽:
当年你来我明府请见我儿容若的时候,不是嚷嚷着自己要干大事和成大作吗?如今怎么见了天子,就规规矩矩?
明珠又一瞧容若,用眼神询问:孔尚任面君的这套话术,全是你教的?
容若摇头,那意思是:儿只是引荐人才给皇上,没做多余之事。
*
叫顾总管从孔尚任手中接过《桃花扇》剧本,仔细地翻看了半晌之后,康熙皇帝对里面的内容与内涵早已心里有数。
“你这个‘弘光政权’隐射的不错,朕看过之后,已经下定决心——派兵剿灭偏安一隅的南明伪朝,不留那边官僚投降与效忠我大清之机。”
“皇上圣明。”孔尚任附和,“草民不敢对皇上有所隐瞒,族兄孔尚则乃是依附在南明伪朝之下的官员,臣对其多次劝谏,就是不为其所纳。如今族兄自食其果,随伪朝而亡,皆是命数!”
“纳兰,你说孔尚任这番话,”康熙皇帝目光深邃,“是大义灭亲,忠于我大清?还是怕受牵连,主动求生?”
“皇上,孔尚任写这部剧,本就已经小心翼翼,怕行文差错触怒君心、人心和天下悠悠之口,他一点都不省心,你要是还叫他谨慎分辨‘忠君’还是‘亲孝’的话,臣怕自己也没法替他作答。”
“所以说朕看得出来,孔尚任已经把拿给朕看的这些东西,改到没法再改的地步了。朕倒是不希望他那颗本应天马行空来构造独特世界的心,演变成了任由局势和人情来摆布的地步。”
“那就是臣说错话了,请皇上不怪。”
“纳兰你没说错什么,而是孔尚任说出了真心话。”
康熙皇帝对着陪臣旁侧的人一指:
“孔尚任,儒家有儒家的那一套行事和做学问的准则,朕有朕对朝代兴亡和物是人非的判断,你有责任完成自己的理想,朕也有责任挑起自己的万丈雄心。朕当面就给你一个答案:你,是朕的臣民;孔尚则,投靠伪朝罪不容诛。”
“皇上的意思,草民明白了。”
孔尚任跪地,抬头仰视圣颜。
“既然你明白,又跟纳兰有所交集,朕就当作你从心底里知晓什么叫做:满汉一家。你的剧本从第二卷开始,也要照着朕所推行的策略去写,不许写不可言之情,不许藏不可有之心,听清楚没有?”
“草民谢皇上点醒,如今心境清澈开朗。”
“孔尚任,今日你既然已经把《桃花扇》的第一卷真迹献给了朕,朕也不会让你空手而归。”康熙皇帝大度,“说吧,你要朕赏你什么?”
“草民——”孔尚任欲言又止,终于拿出勇气,“想要纳兰公子自制的九节扇骨折扇。”
康熙皇帝脸色有变,纳兰本人也是眉头微锁,事态在意料之外。
反而是明珠,挂着个严肃的表情,冷看自己的儿子,心想:
容若啊,当初你得来九节扇骨的时候,阿玛没有问你经过,如今怕是扇骨的真正主人在什么时候说漏了嘴,才让民间之人都知道:扇骨是被你得了去、且制成好物送给了皇上吧?
康熙皇帝问:“顾总管,那把扇子不是你收着吗?怎么连外人都知道了?”
顾问行惊慌失措,“奴才不晓得啊万岁爷。”
康熙皇帝转向自己的臣子:“纳兰,你自己说。”
纳兰心中思忖:自己铁定是不能把沈宛给出卖了。【注3】
再把所有可能串起来的线索一理,纳兰得出了结论:
沈宛应是把自己私拿了扇骨的事情向师傅表白了,她的师傅也许在某个契机告诉了张岱先生,张岱先生醉后或是不经意之间,又把这个消息扩散到了文人圈子里。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全天下都知道了。
“回皇上,这把扇骨是古董商周之捷周老板所赠。周老板朋友多话也多,就把臣为皇上制扇的事情说出去了。”纳兰马上补充,“但是这是好事,君明臣贤,大清之幸。”
康熙皇帝笑了笑,“朕要是把扇子赏给了孔尚任,你拿什么回报朕?”
纳兰认真道:“臣为皇上写赋,写好之后,由皇上来赐名。”
“这可是你说的。”
“是,臣答应皇上。”
“你的赋,朕要;但是你的扇,朕不能给别人。”
“是,臣明白了,回家以后,会自寻了与己相关的东西来代表皇上相赠孔尚任。”
“纳兰性德,不许你猜中朕的心思!”
为了不让纳兰公子被康熙皇帝为难,孔尚任立刻道:“草民谢皇上天恩,谢纳兰公子成全。”
“你记着,今日朕对你的剧作,持的是肯定态度。你不可自满,将朕的本意错认为是赞赏。剩下几卷,朕等你年复一年写完再看。”
“草民遵旨。”
“顾总管,你带孔尚任下去吧!”康熙皇帝一挥手,“明珠,你们父子也可以退下了。”
*
走出书房。
容若只觉得空气清新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也清醒了许多。
风送冷意,雪带寒意,交织却是成了真真切切的冬感,无需一颗心去温,也淡然若素。
明珠走在半路上,避人耳目道:“你引荐人才孔尚任得皇上的赞许,阿玛举荐人才靳辅在治水之任上干出了成绩,却受了索额图的反唇和遭了皇上的训诫之语。”
容若平静道:“索额图有索额图的居心,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如是而已。”
“索额图对我明珠发了难,后面要是人追着来,那我明珠还如何做事?”
“阿玛,您的官场行径黑白皆有,儿没法干涉或是把您劝回头,毕竟到了高位,没人能够清清白白。”
容若忍了忍,到底还是决定往下说:
“儿在曹寅家里看过一个账本,上面隐约有对阿玛您不利的——江南官员为您进纳财富的往来痕迹。为了您好,儿趁着跟曹寅之间的交情,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为您善后了。”
明珠大为感动,紧握爱子微冷的双手。
“容若,你真不愧是阿玛的好参谋、好儿子,多亏有你为阿玛事事留神。”
*
在下一场早朝到来之日,康熙皇帝铿锵有力地宣布了“剿灭南明伪朝”的决意。
文武百官皆支持皇上的做法,有托台和张富泰两位大将主动请战,康熙皇帝当即授予二人帅印,并调拨三万精兵来供二人指挥。
明珠和索额图一致应康熙皇帝旨意,为两位大将壮行。
壮行当日,天色稍嫌灰暗,云低雪飘,但清军却士气高涨,不管是骑兵、步兵还后勤兵,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勇往直前,誓为皇上平定南明伪朝的最后势力。
在嘹亮的号角声和击鼓声中,托台和张富泰两位大将身披御赐铠甲,各自说完一番雄心壮志之后,就昂首挺胸地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南下。
明珠和索额图一直目送大军远离,皆是心中澎湃万千,为大将军的威仪和兵士们的勇气所折服。
正要到养心殿去给康熙皇帝复命,索额图忽然听见一个传使来报:
“索大人,二等侍卫格尔芬已获皇上恩准,跟随大军前往战场去为国效力了!”
索额图大惊。
自己作为父亲,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索大人,我疼惜容若,是半点家外和紫禁城外的尘埃都不敢叫他沾染。你倒是为了一己官路,把儿子往充满硝烟的战场上送了?本官真是佩服,佩服至极啊!”
见明珠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索额图心中恨的如同点了炸药包。
格尔芬从军之事,索额图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听他提起过,也不知道这个逆子是吃了哪般的熊心豹子胆,竟然连命都不要了,敢到前线去“杀敌”。
“索大人还是赶紧回府去吧!到祠堂当中,多烧几炷高香来跪请列祖列宗保佑二公子平安无事,赫舍里皇后龙胎安泰。给皇上回话的事,就交给我明珠去办得了。”
索额图一脸乌云,浓甚天际。
他一把从传使手中牵过马,一个利索的动作蹬了上去,没跟明珠多说一句话,就匆匆往前追去。
明珠在后面朝自己的政敌挥手,不忘再多挖苦一句:
“索大人你悠着点,这一路追赶,追回儿子还是回家祈福,差别可就大了!”
*
两个月后,或者说新年过完、殿试时间将近、太皇太后圣寿将至的时候,有捷报自南北上,传到了康熙皇帝手中。
玄烨看过后大喜。
“托台和张富泰两位将军战略部署有方,众兵士浴血奋战,已经彻底平复了南明伪朝。伪朝皇帝在逃亡途中,被我清军勇士所一箭射杀,已经取下首级,其余同逃的皇室宗贵、嫔妃,也纷纷自尽!“
“孔尚任族兄孔尚则,在我清军围城之际,无法扭转局势,又见伪朝皇帝怯懦无能地从暗道逃跑,气得自刎而亡。另有一些大臣,欲降我大清,但托台和张富泰两位将军谨遵朕的命令:后患不可留!已经将那些大臣毒杀于城内。”
纳兰恭贺道:“皇上去除心头一患,是大好事!”
“你叫孔尚任献剧本给朕看,多少也有暗示朕剿灭南明伪朝之意。朕知道孔尚任心里还是想写‘弘光政权’来影射南明伪朝,不会多做追究,前提是他排剧不要不合时宜,台词不要过激。”
“臣不爱看剧本也不爱观剧,还不如继续翻古本典籍。”
“你还记得吗?你给朕的‘觉盏馆’出过设计工事图,给朕的‘天下地形图’做过战略布局,你手上还兼着大清国旗的设计大任,等你把国旗样图拿给朕之后,朕就要亲自画决战台岛的航海图出来,与你珠联璧合!”
“臣有个建议,不知道皇上肯不肯采纳?”
“你说——”
“臣明天就把国旗样图交给皇上,等到托台和张富泰两位将军班师回朝,以展旗相迎如何?“
“准奏!“玄烨高兴,”两位将军战功彪炳,理应有此场面铺陈。“
“皇上是一国之君,应在一国之旗下面摆驾对凯旋之师相接,这样才能让众将士感受到天子对此次大捷的重视,有利于皇上树立君威。“
“好!“玄烨站了起来,”纳兰,那一日,你要站在朕身边!“
“是。“
【注1】康熙皇帝在柱子上刻字发愿,见第21章。
【注2】三方大赏:指康熙朝“举荐者、被举荐者、链条上的关系者”这三者。此风气始于权臣明珠,后期发展到吏治腐败,把大清能卖的官都卖完了。
【注3】跟九节扇骨相关的章节,见第32章《宛携扇骨入明府,公子通宵细制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