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在去往西洋的途中。
航途至今为止,一切顺利。同船的各位客官,无论是经销商贸的商贾,还是渡洋留学的先锋者,皆是相处融洽。
帝师南怀仁见禹之鼎从行囊之中拿出一画轴,便一边看他展开一边问他:“禹画师,你这两条‘半手臂粗的、节节黑线’画的是什么呀?”
禹之鼎如视珍宝般道:“南大人,学生画的是甘蔗。”
南怀仁惊然,遂问:“这——你画甘蔗又是做什么啊?”
禹之鼎细细道:“此画乃是学生仿照东晋画祖顾恺之的《甘蔗图》所成,学生对长康字画的仿写和临摹本事,虽是远远不及南宋名家姜夔,但也是掏空了心血所出的。”
南怀仁方又一次辨了辨这顾恺之的《甘蔗图》,道:“禹画师,正所谓:仿作也须九分真,你可有参透长康此画的灵魂?”
禹之鼎点头。
“皇上赐学生《甘蔗图》真迹一幅,如今正被学生藏于如意馆中。学生虽是天赋和成就都万万不足于长康公子顾恺之,但有此图加持,苦尽甘来,渐入佳境,航海旅程必定能够:布帆无恙。”
见云辞从船舱中走出,禹之鼎就向她和帝师讲述起“布帆无恙”的典故来:
原来,奉职已久的顾恺之终于得了假期,便决定回老家且在途经荆州之时,去拜访前上司殷仲堪。
殷仲堪热情接待了顾恺之,建议他从走陆路改为走水路,送他有助于远航的一块布帆。顾恺之在到达破冢前夕遇见大风,船被吹到岸边,幸而人无事。
于是,顾恺之在过后写信给殷仲堪,道:“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注1】
官云辞道:“禹画师,你是咱们大清最会画人物肖像的人,顾恺之是千古以来把人物画画的最传神的人,果真是有缘份的。照我看,你所仿绘的《甘蔗图》,也必将流芳后世。”
南怀仁亦道:“禹画师诚心向先贤看齐,又能将先贤之修养齐于己身,是个可成大器之才!”
禹之鼎谦虚道:“以前学生不知为何历朝历代的宫廷画家都说:渐入画境谁比拟,遥羡风流顾恺之。这会儿是想明白了,是顾恺之的人格魅力使然,有才而不高调,幽默而有风度,貌若仙君而在凡间笃行书画。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可及者。我禹之鼎,望尘莫及啊!”
这话才刚刚到一半,禹之鼎还想再论自己跟顾恺之的差距,却忽然感受到船身摇晃的厉害,就像是触怒了水神共工一般。
禹之鼎倒是不糊涂,比起保护自己的画,当机立断选择的:是保护云辞。
有船上的小工穿梭其间喊话:“黑潮要来了,海波湍急,各位客官赶紧入舱!”
禹之鼎拉着云辞、避让着人群往船舱内走去,道:“幸好不是触礁!否则哪里破了一个洞,在海面上可没法修补啊!”
云辞道:“我看天公也是变了脸,一场大暴雨怕是免不了。这条船虽大,但也经不起风吹浪打啊,还是要自求多福的好。”
南怀仁从身上拿出了一个十字架来,一番西式仪式过后,说了句:“阿门。”
众人才踏入船舱,数位小工才把船舱的舱门和四周的窗户关上、卷帘放下,就有数声惊雷响起,随即,如冰雹般的猛雨直冲而下,夹杂在黑风之中,打的船身砰砰作响。
船身摇晃的越发厉害,船中温度随着风雨阵势骤降。
出乎意料的是:船舱之内竟然无人起哄,无人抱怨,无人怕死,各位客官都是各在其位,只在心中祈祷平安。
——不愧是行船走马多了的客商们,大抵是什么风浪都见过的。
——一人心定,人人心定,要的就是这般不慌不乱的氛围,天亦不欺。
禹之鼎握着云辞的手,对她一点头,叫她放心,因为身边有她。
云辞露出一个坚定的笑,表示自己会跟禹画师一同经历为难,无论旦夕祸福。
*
另一边。
索额图联合李光地等人,当着康熙皇帝的面禀告了“为皇太子预修建毓庆宫”之事。明珠听在耳中,恼在心中。
说了一番对皇太子的将来看好的话以后,索额图又道:“臣以为,皇太子的成长环境事关江山社稷,必须做好设置。毓庆宫拟选址之所在,正是臣等多方商议的结果,一切都是以大清为重、以皇太子为重,还请皇上圣断。”
康熙皇帝其实早就有过类似想法。
只是他所考虑的,不是为皇太子一人修建专属宫殿,而是为诸位阿哥修建更大规模的书房。
“朕以为,当以儒家经典来教育诸位阿哥。而胤礽,是朕的嫡子,当在此基础之上再勤练骑射与通学满蒙二语。诸位阿哥的栽培教育,应以皇太子为重,待到胤礽五岁之际,就要逐步向他传授治国安邦之道,以培养其大局观和天下心。”
明珠道:“皇上,臣以为修筑毓庆宫之事,等到皇太子成长到四岁之时再夯基不迟。动工过早,征召工匠过繁,于三藩未平、台岛未收、北面边境未定不利啊!”
“明珠大人,你为贵公子修筑别墅之时,贵公子才几岁啊?”索额图冷问,“就是因为你那原本想要供着珠玉的别墅修的早、贵公子适应的晚,才导致了当下空寂荒废的状态,你就没有反省过吗?”
索额图又看向康熙皇帝,“臣以为,毓庆宫越早修建,皇太子越早入住,越有利于他从孩童向满洲男儿过渡,这正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呀!”
明珠不敢多反驳什么,就怕康熙皇帝往深处去追究,牵涉出明府旗下的一系列私产来。
康熙皇帝道:“此事朕会慎重考虑,你俩不必再拿到朝堂上去说。”
索额图却是不甘心,紧咬着议题道:“皇上,重视嫡子的表现,仅仅是在他的功课上面下功夫还远远不够,需要朝臣们和嫔妃们都心里有底:谁才是继承大统之人才好。”
康熙皇帝在心里默默把毓庆宫拟假设的方位在心里过了一遍,对索党的用心明白的很。再看明珠,则是表里不一,只用沉默来表示反对。
“朕如何教子、所教之子会得到什么评价,都是朕的责任与行动,无需索额图你替朕做安排。另外明珠,动工土木之事,利与弊都是天注定了的,与工事早晚、工期长短无关,你不必拿出三座大山来压着朕。”
明珠连忙道:“臣之所言,句句忠诚。”
康熙皇帝起身,“朕会自己拿主意,你们都退下吧!”
明珠和索额图在外头相互看了对方一眼,皆是沉默而别。
天气转秋已凉,然而人心,却是可以不受时节来感知冷暖的东西。
*
明珠不爽快地回了府,把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详细告知了容若。
容若道:“皇太子生于夏季,住所却动工于冬季,这即便是往玄学上面去说,也不合适。更何况索额图的意思,明摆着就是把皇太子往高处捧,间接上抬自己的叔姥爷身份,居心叵测。”
“我看皇上倒有几分乐意。”明珠用茶盖刮着茶碗面上的茶汤,“皇太子这是注定了要比他的其他兄弟都获得更多皇上的爱呀!”
“儿从阿玛的话听来,这毓庆宫的规模极大,都快赶上皇宫里面其它有排场和用来塑威仪的宫殿了。说句不恰当的话,万一皇太子长大后想着篡位夺权、架空皇上执掌江山,这座为他而设的宫殿也是责所难免。”
“你说的不无道理。”明珠指出,“皇上在皇太子身上下的心血和赌注越多,就越容易让皇太子步步成长为一个叛逆之人。最可怕的,无非是皇太子表面上对皇上恭敬,心术却是比索额图更毒更辣。”
“所以这索党提出的宫殿修筑之事,逆转的余地怕是难。”容若分析,“不可不说皇上也有私心,教子归教子,管束儿子的私生活也是皇上所想。让皇太子生活在毓庆宫里,比皇上时时到后宫的嫔妃住处去探望他的好。索党这次,无疑是踩对了圣心。”
“看来皇上也是像天下父子一样,怕皇太子学坏啊!”明珠冷笑,“毓庆宫与其说是养人之所,不如说是个禁锢的牢笼。”
容若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当年如是,何其相似?
他对明珠道:“保护和禁锢的区别,不在于自由与否。而是要看掌舵人——想从舟中人身上得到什么。岸侧人和舟上客,离舟中人远近而已。”
“那本官应当如何?”
“阿玛您抽空去跟户部和工部的大人们打声招呼吧!索党所不及的人情味,明党来补足,咱们可是岸侧人啊。”
“你倒是说到点子上了。明党是应该站在岸边观船,左右都是在为皇上和太皇太后办事,比的就是谁看得清。”
“没错阿玛,切记:要把一切看清。”
此时,觉罗氏敲门进来。
她吩咐丫鬟将汤饮放到桌子上,道:“秋来躁郁,妾身叫小厨房炖了枇杷雪梨汤,老爷和容若一并饮了吧?”
容若笑着谢过额娘,端起碗来慢饮。
明珠饮的快,道:“本官瞬间神清气爽,一来看清了前路,二来多亏夫人体贴,至幸。”
*
航船之上,一阵高掀的风浪向船舱袭来。
船身半斜,不尽的海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川内,形势危急。
禹之鼎奋不顾身地把云辞揽在怀中做保护,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来为她挡风浪。
云辞本想告诉他,自己作为从小就学习过骑射的八旗格格,可不比汉人的官家小姐柔弱,却最终是选择了相信他,相信只要依赖他就能安全脱险。
南怀仁南大人依旧在向上帝祷告,他浑身已经湿透,但却神色坚毅,毫无退屈与放弃之念。
船舱内众人见南怀仁一个西洋人尚且如此镇定面对险境,各自心中的不抛弃不放弃之志都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纷纷众志成城,手拉手形成一道“人墙”,背对船舱的迎风口,誓死与风浪斗争到底。
禹之鼎紧紧拉着云辞的手,对她道:“滂沱大雨终将去,万道金光至始来。云辞,我定要护你周全,不会让你沦陷风浪。”
云辞感受着来着禹画师的温度,禁不住问他:“此番大阵势的天气过后,你所携带的名画、自作画还有皇上赏赐的笔墨纸砚,怕是全都做了废,你可会悲伤难过?”
“只要云辞你无事,我就心处安然。”禹之鼎已久不离不弃地护着她,“名画浸染失真,还有临本;自作画遇水消融,还可再画;皇上赏赐之物支离破碎,还有再得之时……所以那些东西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和我真正在乎的,是云辞你啊!”
云辞双眼灼热,感极欲泣。
心许之人如此,把她放在比生命、比所爱、比所长……都更高远、更温热的位置,何尝不是此情无悔?
忽然之间,大船猛地前后一震,发出一声好似船头板裂了的巨响。
众人纷纷叫小工冒死出去查看,小工壮着胆子翻出船舱外,好一会儿才回来,盖过了雨声和风浪声,大声道:
“不好了!黑风猛雨凶悍,海际茫茫不可辨;舵把湿滑难抓,航线漫漫不可认。小的寻思着……这怕是触礁了呀!”
“寻思?那就是说你并未看清——”禹之鼎自告奋勇,“我这就出去再看一次!”
“我跟你一起去。”他不离她,她亦相随。
境遇如此,不得撑伞。
云禹二人相互扶持着往外走。
甲板湿滑,云辞差点摔倒之际,幸有禹之鼎相扶。
前路不见,禹生险些踩空落水,幸有官云辞相拉。
来到船头的最前方,禹之鼎小心翼翼地趴在先端,先用手感知船体有无巨大裂纹,再用心去辨船体是否有入水将沉的危险。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侧身对云辞道:“只有变形之忧,而无断裂之患,看来真是托了东晋画祖顾恺之的福,一船人必定能够渡过难关,布帆无恙地直抵目的地。”
云辞这才稍稍放心,不顾一袖沾湿,擦着禹之鼎脸上的雨水,道:“你比那小工勇敢,你的话比那小工的话可信,舱内众人也可放心。”
禹之鼎握住了云辞的手腕,感泣道:“这是你我第一次共历风雨,好在是苍天有眼,没让你我沉入海底……成为沙中双蚌。”
云辞扬笑道:“等着你我去做和见识的风景和学问都多着呢,命运哪会残酷相待?我忽然想到了纳兰公子的名篇《雨霁赋》,此刻温忆正好。”
“是啊!该往积极的方向去想,该做些好的期待。”禹之鼎抬头,“没有过不去的风雨。”
二人抱着信念,回到船舱之中。
向众人说明情况以后,禹之鼎朗声道:“明晦自在人心,人定胜天!”
*
雨过天晴,风平浪静。
踏出船舱,午后长空万里,相接云涯。
禹之鼎和官云辞站在甲板之上,携手正对天际。
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浪,难以言述,难以回想,唯有此中互不相离的真情,可在心中自问没温。
“贵人出门迎风雨。”云辞笑道,“咱俩的贵,不在贵气和贵格,只在人品皆好、有天相助。”
“此船飘摇触礁而未散板断裂,船中人人平安无一伤亡,真是老天爷保佑。”禹之鼎感慨,“那些粮食啊、衣物啊、商货啊、御赐品啊……大浪卷去就让大浪卷去罢,或入海底沉寂、或飘未知之地枯朽、或成鸟喙追啄,也都是天意啊!”
“禹画师,飘摇不定之时我害怕的不是生死,而是后悔自己在出发之前未给阿玛和额娘留下一封书信,怎就没想到‘有去无回’四字呢?若然,却属不孝。”
“出发之际,你我都在兴头上,哪会去顾虑重重不测?”禹之鼎看开了、也顿悟了,“此番之后,积累了应对经验,人生可讴。”
“京城只有引水之海,泛舟其上,唯有闲情。”云辞深深呼吸了一下咸味海风,“汪洋虽看不到尽头,却是叫人神往对岸,如此对比,我宁择后者。”
禹之鼎感受着湿润的海气,也感受着侧立在心爱女子身边的氛围气,心中无不是:感念款款,愿就此与之如海鸟,比翼双飞。
云辞心有大局,道:“跨洋写信不方便,回国以后,我一定要向皇上进言:预备出一定军费来,向海外购置战斗力和装载力都更强的军舰,否则这样的仅用木头和铜铁打造而成的大船,能够经历的住几回风浪?船上商旅贾客,能得几次化险为夷?”
“是了——”禹之鼎单手抵在额头上眺望,“皇上的大志,终有一日是要对准台岛的,这一战,关键就在于航海军备和海上策略!”
云辞决意道:“因此这一程,我除了去学习西方先进的思想文化之外,还要与你和南大人一同考察西方各处的船工厂,把造船的要点和航线的把控全都熟记于心。”
“能识洋文、能懂洋话、能悉洋风,云辞你真厉害,一直走在大清的前端。”
“禹画师,我之所以选择做一个别具一格的女子,是因为我厌恶寻常女子千篇一律的人生。我心向远方,一为开眼界,二为挥己能,三为报国家,此生无悔。”
“若是皇上在台岛之战上能与你共谋,清军必将智取而胜。”
“如愿,如愿。”
*
在云禹之二人和南怀仁不知道的地方,康熙皇帝站在乾清宫侧,远望着那块规划出来的预备建设皇太子住处“毓庆宫”的空地,心中已经拿定主意。
——朕,要让这即将拔地而起的“毓庆宫”成为宫中之宫。
——人,心中皆有迷宫。能够入局而不迷路、且为皇太子引路之人,唯有朕。
【注1】顾恺之回信原文,出自《世说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