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刀刀出神地盯着空中,久久不能平静。
她还活着,从高处坠落的心慌那么真,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绝望。
然而最令赵刀刀感到悲哀的不是赵如意的死,而是她只存在于她的梦中。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赵逐,赵如意的名字却被无声地抹去,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没人在乎她为何而死。
似乎从赵如意被赵逐救下开始,她一生都在追逐那个身影,可没有人能料到,她追上的时刻迎来的不是成功,而是灭亡。
过了好一会儿,赵刀刀才眨了眨眼,清醒过来。
外面的阳光照亮了山洞,她转头的动作一滞,忽然发现上方石壁上纵横交错的不是山石纹路,而是人为刻上什么东西后又被划去的痕迹。
赵刀刀眯了眯眼,仔细去瞧,她转着方向认了半天,才辨别出划痕下的是几行字。
这些字都以数字开头,写着——
一,欠药
二,欠酒
三,欠饭
四,心肠太软
五,不想寻剑
六,碧落啊碧落
七,此去恐不能再见
前五句字体歪歪扭扭,不像是利器所致,到第六句碧落笔势一转,凌厉肆意,最后一句“七”字下面的“八”只有一撇,再没其它。
文字之后落上去的是两道锋利的划痕,斜斜地盖在字上,就像是写字不要时的划线,让人难以辨认原先所写。若不是赵刀刀知道发生了何事,很多字都无法猜准。
梦里冒出的一身冷汗已经消失,赵刀刀撑着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骨头,走到洞口附近,她在空中用手描绘石壁上的剑气,再走回去抬头比对,头顶的划痕和进来时看到的剑气果然都是同一人手笔。
“小刀。”
半晌无人应答,赵刀刀垂下眼眸。
甫一出声,她才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干燥,便从包袱取了水来。
两口清水下肚,才觉得先前头脑中的混乱被压下,清爽许多。
赵刀刀看着周围的剑痕,梦里赵如意与赵逐共同习武的场景仿佛映于石壁,出现在她的眼前,看得久了,耳畔似乎会响起他们的铿锵的呼喝和剑气带起的风声。
真够栩栩如生的。
昨夜赵刀刀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他们的模样了。
她看到赵如意在白玉山生活的十几年,看到她焦急地四处打听赵逐的消息,也看到她到最后都没说出去的那句话。
他们一起练刀,一起亡命天涯,这面墙上的痕迹是他们第二次回来时所留。
不难想,山顶上的那些应当是赵逐第一次被救到此处所写,因为赵如意没有注意到,所以她的梦中没有此景。
赵刀刀又去看那七行字,前三句是赵逐觉得自己有所亏欠,第四句呢,是在说谁心肠太软?
如果赵逐是在说赵如意……赵刀刀叹了口气,按梦中所示,她觉得“心肠太软”这四字写得没错。
其实赵逐对赵如意知之甚少,一开始赵如意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再次出现时却成了剑法高超的峦岳派弟子,在任何人眼里,估计都会觉得赵如意这些年过得不错。
没人知道赵如意有多孤独,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从一个普通人熬成剑客,苦痛都是自己吞下,或许正是冥冥中觉得自己会离开峦岳派,不想留下挂念,才鲜少说话,沉默寡言。
没人知道赵如意有多念旧,赵逐的相救之恩她一记就是一辈子,甚至此后的无数日夜都在追逐那个童年的影子,直到一生耗尽。
早在赵如意第一次救下赵逐时,这份恩情就该还清了。
赵刀刀皱着眉头往下看。
第五句“不想寻剑”应该是赵逐自己所想了。
赵刀刀心中一动,不想寻剑……赵如意当时不想赵逐走得太快,心底并不乐意太早开始寻剑,没想到赵逐也这样想。
后两句应该是寻剑之后所写,赵逐早知道自己回去是九死一生,一开始没想让赵如意跟去。
但赵如意最后还是跟他一起走了。赵刀刀心里有些堵,手却有些痒,她此时竟也想给赵逐批一道“心肠太软”。
山洞中只有这七行完整的字记载了当时,没有其他刻字。赵刀刀看到眼眶发酸,走到洞口,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看着太阳东升,给树林镀上一层美妙的金色光晕,她心情才好了些。
她从包袱里摸出一个昨天摘下的果子,盘坐在洞口,慢慢擦干净,就着晨光咬了一口。
顺口道:“小刀,醒了吗?”
如果赵小刀能听见,这已经是赵刀刀第七遍喊他。
四周只有鸟叫虫鸣,看来赵小刀还没有醒。
赵刀刀叹了口气,慢慢吃完果子,闭上眼想去感受下被日光笼罩的温暖。
一阵风吹过,她有些挫败地睁开眼。
这山洞冬暖夏凉,一点也不温暖,风一吹,藤蔓更是挡掉了大半阳光,也难怪它们生长的这么茂盛蓬勃。
赵刀刀挪到边上,用脚勾开藤条。
她做这些时很得意也很认真,像是要弥补之前的不顺,从包袱里又拿出一个果子,抛起又接住,仰头去沐浴晨光,终于暖和一些。
赵刀刀把腿垂在边上晃荡。
这样的晨光……
“小刀。”
赵刀刀望向远方。
赵逐也是在这样的早上醒来,期待着某个人的到来吗?
她又想叹气了。
赵刀刀宁愿自己没有看清梦中的脸。可既然已经看清,就无法再欺骗自己。
这一次她看到他们的模样,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发现赵如意长得和她可真像。不过认真算起来,应该是她像赵如意才对。
“刀刀?”
“嗯?你醒啦。”赵刀刀低头去看身边的黑刀。
赵小刀问,“为什么叹气?”
“不知道啊。”赵刀刀两口吃完剩下的果子,抛出果核,擦了擦嘴,“我不知道啊……小刀,你……”
“嗯?”
赵刀刀的声音忽然有些冷,“你呢……赵小刀,你还是我的刀吗?”
赵小刀一愣,轻笑道:“当然,怎么这么问?”
“因为我总觉得,我好像要当不成赵刀刀了。小刀啊,你说……我不会是赵如意吧?难道我没有在尚青山学过武,师父师兄都是假的,那些才是梦?可我觉得我不是她,不可能啊……”赵刀刀的话语有些混乱,说到后面,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一直说个不停。
赵小刀等她说完,问,“你这么快就忘了那件衣服了?”
“说的也是,那衣服我还送给唐雪了呢。”赵刀刀大幅度地点着头,“所以我的过去还是我的过去,不是梦。”
赵小刀肯定道,“嗯,你也只是赵刀刀,不是什么别的人。”
赵刀刀垂下眼眸,“那你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你在刀里,可我从没见过你,一开始我的刀从不嗜睡,他说话虽然不客气,却能闻得到气味,还总在关键时候出声助我,你呢?你一次次地错过,避开我的呼唤,我甚至不知道你口中的嗜睡到底是真是假——你究竟是赵逐,还是黑刀?”
赵小刀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简直气得他想笑,反问道:“赵刀刀,你觉得呢?你希望我是谁?”
“赵……”赵刀刀抓了一颗石子奋力抛向远处,咬着牙道:“我怎么知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的刀什么都会和我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那些场景你是不是早就梦到过?你早知道梦里自己会不像自己,你知道他们会死,知道梦里的死也很痛,你知道我的命紧跟在她死之后……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呢?!”
那些早有的隔阂终于尽数吐出,她却并不痛快。
赵刀刀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她弓着背,手紧紧攥住衣襟,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但眼眶早已经发红,嘴唇还在微微颤抖。
她吸了吸鼻子,轻声喃喃道,“我……我当然……”声音已低不可闻,“我当然希望你只是我的刀了。”
“刀刀。”赵小刀想要安慰她,可他既没有手能够拥抱她,也没有胸膛能让她依靠片刻。他看不见她伤心的样子,只能跟她一起心痛。
赵小刀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样,他知道赵刀刀喜欢这把黑刀,他自然也愿意这样陪着她,可那点希望就在眼前,他也多想看看她的样子,摸摸她的脸颊,感受她的温度,和她依偎在一起,真正地陪着她去走剩下的路。
赵小刀本不打算这么早告诉她的,他会让这事变成能让她开心的事,那时再说才是他的打算,明明已经近在咫尺……可现在却不得不说。
这会儿说,绝不是喜事。
赵小刀沉声道,“我不是赵逐,也不是黑刀,我只是赵小刀。是你在剑冢里听见的那个声音,是陪你练刀的那个声音,是你给了名字的那个赵小刀。”
赵刀刀从他刻意加重的否定中隐隐听出了他的意思。
她仔细回忆,忽觉赵小刀好像一直在暗示,但直到今天才终于打算真正告诉她这件事。
她声音轻颤,“你不是刀了。”
赵小刀还没想好怎么说。
赵刀刀已经彻底冷下声音,她的问句没有丝毫起伏,也不是为了得到回答,“对吗?”
她没去管赵小刀又说了什么,坐了会儿便起身,背上黑刀,收拾好离开山洞。
这一路赵刀刀没有再和赵小刀说过一句话。
她把藤条拨回,抹去足迹,从来路回去。顶着一身泥和凌乱的发型在小二惊讶的视线里上楼,要了水,换了衣服,寄了信,离开佩城。
赵刀刀知道她的身后跟着尾巴,到半路,她下车吃饭,看着马车远去,不动声色地起身,在人群和佩城的大街小巷之间穿梭,攀在屋檐上等那几个黑衣人走远,才向反方向奔去,骑着马从佩城南边的小门离开。
一路策马狂奔,赵刀刀鲜少停下脚步,跑废了几匹马,终于快到她想到的地方。
天气越来越冷,已能看到积着雪的山巅。
唐雪留下的单衣不够用了,赵刀刀不得不添置棉衣,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才感到暖和一些。
风月本是风花雪月,但风月城却只有风雪,无关风月。
此时还未下雪,但风从远处带来了雪,混着花,令人分不清四季。
赵刀刀闷头上山,在山中她分不清方向,只是不想停下。
绕了一圈又一圈,抬头还是同一棵做过记号的枯树。
她伫立良久。
赵小刀出声问:“刀刀,你看见那棵树了吗?周围有竹子?”
赵刀刀没有说话。
“往前走三步,遇到石头再转。”
“哦。”
赵刀刀不想浪费时间,没有拒绝赵小刀的话。
就这样走走停停,遇石而转,竟渐渐走进林中。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小院。
居然是真的。
门上的锁半挂着,贴着年画卷了边,赵刀刀不知怎么突然脱口而出一句,“吉祥如意。”
她哑了嗓子,声音戛然而止。
赵刀刀推门而入,屋子坐北朝南,周围的柴堆已经腐朽,除了肆意生长的杂草,一切都落着一层灰。
她拉开屋门,一股潮气从屋里窜出来,激得她打了两个喷嚏。
“刀刀?”
赵刀刀把刀解下放在一旁,开了窗,刚揭开床铺,又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刀刀。”
赵小刀不厌其烦地轻声喊她。“不要生病了。&
赵刀刀沉默片刻,不想他再说下去,道,“……没事。”
赵刀刀手下不停。
这里像个寻常人家,甚至比山洞还不如,更简陋破败,半点看不出曾经住过天下第一,藏过绝世刀谱的影子。
好在她也没当它有多特别,毫不犹豫地占下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