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院内斜斜载有一颗老槐树,树旁立着三三两两木架子,面上盖着微微泛黄的古籍。沈大郎君喜欢收罗那些个字帖,常命令丫鬟们于院内将落了梅雨季节寒气的古籍翻出来晒晒。
按照往常,沈长霖回来时必定会爱惜地抚摸过书页,说些丫鬟们听不懂的知乎之也。只是今儿,他面色不善,走起路来也快了几分。待穿过长长的游廊抄手后,便双目紧缩,愤恨地推门而入。
里头负责添茶的大丫鬟玲珑骇了一跳,忙不迭垂下脑袋抱着茶壶要出去。
沈长霖却止住她,大掌直直地拽过玲珑的腰肢。玲珑欲哭无泪,只得小心翼翼提防着大夫人的人瞧到里头动静。好一阵子,沈长霖舒服地长出一口气,复拉着玲珑细腻白皙的小手道,“你是个聪明懂事的,这很好,比那些女子好。”
玲珑不吭声。
沈长霖知晓对方自打跟着他起就没识字,不指望玲珑能似解语花一般说出些甚麽见解,自顾自往后道,“我去余府直接提亲,不怕余府不接,谁承想——”他顿顿,“余老太太一听是为余筝而来当即闭口不谈,真不知她藏着掖着余筝是为何?”
说了几句,沈长霖嘴唇发干,抬手顺来茶盏润润喉头,才止住先前的火气,慢悠悠感慨,“余府满身铜臭味,余筝若能进我沈家门槛已然走运。”
“管事之前不是说余三娘子恐怕和京城有点干系?”玲珑听到她插的上话的地方,便抬起眸子问句。
沈长霖嗤笑,“京城的商贾便不是商贾了么?除非她能是大黎首富姜家的千金,否则我真不必给他们甚么好颜色。”
说着说着,沈长霖提到京城,“京城瞧着风光无限,可如今是多事之秋,指不定哪天就身首异处。要我说还是在这扬州做个老老实实的土皇帝自在。”
听到这,玲珑觉得有些不妥,但沈长霖的事她是没资格过问的,老老实实装个花瓶。沈长霖快活了便也大方地从怀里摸出一支簪子,他看到簪子上漂亮的绿色翡翠眼神就是一沉,眼不见心不烦转手给了玲珑。
立在旁侧听闻全程的小厮眼睛一转,腆着笑意凑上前,“少爷不必忧心,我有一计定能叫余筝对您芳心暗许……”
***
茶楼一层,分辨不出家徽的轿子晃晃悠悠叫轿夫扛着,里头坐着的人藏匿于帷布后面。才坐上轿子的姜妙筝在起轿时忽由心所感,掀起帘子瞧眼。
外头几十尺开外的小茶坊里,裴舟渡依旧那副粗糙帷帽盖住面容,垂头单手捻着桌上玲珑的茶盏。因隔着太远,瞧不分明更多。
姜妙筝收回眼,吩咐轿夫落轿。
程敖倚在窗边好奇扭头一问,“你天天坐这茶楼里,余筝搁街上买胭脂撞见过你好几回,回回都不请人上来喝一杯?”
裴舟渡没理。
姜妙筝照例去胭脂铺子拿完东西便要走,余光窥得有人逼近。她方要喊人,忽想到甚么,提着裙摆迈入小巷,手中还抱个木奁。
冷不丁一柄锈迹斑斑的大刀横在她面前。此处是巷子拐角处,闹出大动静旁人也不易听到,歹徒显是仗着出事也无人约束得了。
“几位是——”姜妙筝的话没有说完,来人冷笑连连。
“小娘子一身傲骨是很不错,可惜得罪了我家郎君!”
一满面凶狠的男子从巷子里走出,朝地上啐口,“先前就是你当众给我难堪是不是,我非得给你些颜色看看!”
姜妙筝稍护着双腿发软的红豆规矩地朝后退步,不去看那人的眼睛,“几位好汉光天化日之下难不成要为难小女子不成?”
“我为难你,之前叫你陪酒你怎么不知晓为难我,真当我的面子是摆设?”几位壮汉怪笑连连,领头者更是冷冷把玩着手中的柄飞刃。
那飞刃上的寒光时不时闪到姜妙筝的眸子,她拧起眉,“这是何意?”
“我怜惜美人,这样罢,你陪我上去喝一杯我就放过你。”
话里的不怀好意令姜妙筝和红豆双双变色。
斜对着的珍宝阁二层无声无息推开面小窗,露出双略显担忧的面容。
“裴哥,我去救人。”程岙扭头去看裴舟渡的意见。
裴舟渡眸子偏也不偏,恍若未闻只接着先前的话头说道,“最近盯梢我们的至少有五拨人,不凡些看好戏同浑水摸鱼的,我们处事得低调,非潭州的就暂不必理会。”
王楠忙称是。
旁侧程岙得不到裴舟渡的首肯,急的连连朝窗外去观察姜妙筝的境地。
下方的姜妙筝叫对面几人逼得连连后退。
“我兄长就在楼上吃茶,你们动手前也先掂量掂量。”姜妙筝强装镇定拢起碎发,一副笃定对方不敢动真格的模样。
壮汉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猛然出手,指如闪电飞快攻向姜妙筝的面门。
“裴哥,让我下去帮忙罢。”程岙语调稍拔高,忍不住催促。他可是坐着观察了半晌,委实见不得一个弱女子在自个面前受辱。
“不必。”裴舟渡掀唇。
程岙攥紧拳头,“裴哥?”
带着淡淡腥臭味的大掌在离姜妙筝眸子半根小拇指的距离堪堪停下,前后惊变不过半息。姜妙筝耳畔的一对粉色玛瑙玉石耳坠颤颤巍巍地抖三抖,她面上泛白,更显楚楚动人。
她同壮汉同时惊愕朝楼上看去,方才正是一枚茶壶盖子飞下击开壮汉的手。
茶盏此刻滚落在姜妙筝脚畔,碎的干干净净,里头的白瓷底染上泥尘。透过半开的窗柩,姜妙筝只得看到一节骨节分明的大掌,不紧不慢从窗外收回。动作行云流水同副上好的山水画,于眼前栩栩铺陈。
窗后的人也不知有没有垂眸,极薄的窗柩纸外印着个纤细柔弱的身姿,胜弱柳扶风。
“谁敢坏我好事!”壮汉咒骂两句,知晓姜妙筝有人护着不敢再出手,放句狠话急忙带着弟兄撤退。
红豆惊魂未定,眼泪都要掉下来,“甚么莽夫,哪有大街上对姑娘家家动粗的?”
姜妙筝幽幽叹口气,“老掉牙的英雄救美,亏沈长霖想得出,然他安排的一出好戏却是要给我做嫁衣。”
说罢,她抿紧唇抬头,盯着早已关上的窗柩。
红豆扶着姜妙筝,快步出了是非之地,自报家门找着珍宝阁二层的雅间。
门口只伺候位小厮,提着上好的云雾茶站得笔直,见到姜妙筝后弯着腰推开门。里头雅间坐着三人,除去裴舟渡她识得,其余两人都无甚印象。
小姑娘甫坐定,就眼泪汪汪喊着,“二哥。”
程岙忍不住瞧眼那玉串串似的泪珠,只叹扬州多美人。
裴舟渡头都没抬,“嗯。”
姜妙筝也不受打击,利落拆开木奁,拿出里头东西,“多谢二哥出手相救,这是我方才买着的山水田园画,想着二哥该是不常去庄子上玩,特赠与二哥。”
摆放整整齐齐的茶具搁置于紫檀木小几上,一座苏绣蝴蝶戏春屏风落在中正。小厮弯着腰将字画拉开,田园山水栩栩如生跃于裴舟渡跟前。
草满池塘水满坡,山斜落日浸寒漪。
裴舟渡搁在凭几上的手指微不可查轻叩,“瞧不懂,你送旁人罢。”
姜妙筝的手指一转便将画又卷回去,言笑晏晏,“那我改明儿拿别的来谢二哥。”
裴舟渡懒得管姜妙筝花不完的心思,径自喝茶。王楠笑笑也给姜妙筝沏上一壶。
“我对泡茶有些心得,换我来罢。”
说着,姜妙筝挽起袖子,纤纤玉指握着茶壶舀入山泉,沸声如涌泉连珠,以竹夹搅动水涡,复置入略干的黄芽。不多时,茶香四溢,叫程岙王楠两人粗人是连连称好。姜妙筝略赫然一笑,推出杯置于裴舟渡跟前。
白釉底,墨色水。
裴舟渡勉为其难喝口。
姜妙筝眼眸亮亮,咬唇小声道,“二哥,我怕路上还有歹人,能否同你一道回府?”
裴舟渡从喉咙里顶出个模糊不清的嗯字。
闻言,姜妙筝乖乖待在一旁,安安静静沏茶喝茶,也不多嘴。过了大抵小半时辰,裴舟渡拿起佩刀起身。姜妙筝和红豆提着裙摆跟在后头。裴舟渡是徒步走出街的,故而坐的仍旧是姜妙筝出来时的车舆。狭小的内隅里,姜妙筝同裴舟渡对着坐。那车夫在外头得了红豆递来的碎银子,了然一笑,故意勒着马儿走得慢些。
原,姜妙筝想着难得遇到回,多些独处是极好,然,方才她茶喝多了。
车舆晃晃悠悠,连带着扬州城的水也荡漾,姜妙筝绞着帕子,压下心中切意去瞧两岸的水船。
裴舟渡好端端单手支着下巴闭目养神,忽掀开眼皮扫下姜妙筝,“你在紧张?”
姜妙筝噎住,低低解释,“不紧张。”
“哦。”裴舟渡重新阖上眼。
也不知晓驶了多久,起起伏伏的水浪拍击在大坝,一阵高过一阵,似要扬出去。姜妙筝忍不住夹紧双腿,唤到,“红豆。”
“姑娘,何事?”
“叫车夫,驶快些。”
红豆讶异瞧眼姜妙筝,忙称好。
纵然主仆二人声量小,裴舟渡还是睁开眼,他打量下姜妙筝不自在的神情。小姑娘的脸颊有些可疑的红晕,十指捏着帕子,双腿规规矩矩地并拢。
见将要到余府,姜妙筝稍松口气,对着裴舟渡若有所思的目光道,“多谢二哥。”说罢,红豆提姜妙筝理理发髻,扶着她下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