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流景头一次真切感受到了难为情的心绪,下意识将捧着心脏的手朝身后藏去,裴清光瞥了一眼,轻笑着起身,坦坦荡荡握住孟流景的手腕,大步朝祭台的方向走去。
孟流景呆愣愣地被裴清光牵着走,视线定定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心脏仍在掌心跳动,但因为有了裴清光的垂怜,似乎显得没有那么可怖了。
他这算什么?
孟流景的脑海突然浮现这个问题,是求菩萨来渡自己,还是凭一己之力将菩萨拉入泥潭?
孟流景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再抬眸望向裴清光的背影时,脚步不由一顿。
他背负了太久的骂名,他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一个怎样腌臜腥臭的地狱,他不能把裴清光也拉进来。
裴清光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孟流景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将手腕从裴清光掌心抽出,用干涩的声音解释道:“这是修安的……”
“那你还不快还给她?”裴清光笑着回头,“等会儿难不成要我出两份棺材钱?”
孟流景连忙点头,同手同脚顺拐着朝修安的方向走去,走出没几步就回头看向裴清光,裴清光哭笑不得地看着孟流景莫名其妙的小心翼翼,大步上前揽住孟流景的肩膀,推着他朝修安的方向继续走去。
孟流景的心飘在九天之外,走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就如梦境一般。尽管身为梦貘的他从来不会做梦。
修安的身体静静躺在祭台旁的小桌上,许是感应到心脏的存在,胸膛的破洞处隐隐发出光亮,孟流景侧过身挡住裴清光的视线,将心脏塞进修安的胸口,那光亮竟化成如丝线般的光,拉扯着皮肤恢复了光洁的原状。
裴清光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孟流景:“擦擦吧。”
孟流景站在原地不动,只怯怯地看向裴清光手里的手帕,裴清光无奈地将手帕塞进孟流景掌心,吐槽道:“都多大的人了,还等着我给你擦吗?”
孟流景偷偷攥紧了手中的手帕,扭头看向修安,修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便睁开了眼睛,裴清光朝修安伸出手,修安握着裴清光的手坐起身,对她笑道:“我刚才做的不错吧?”
裴清光不置可否地笑笑,扭头看向孟流景,孟流景在修安醒来后便恢复了一贯的模样,挑眉道:“还可以,算得了块免死金牌。”
修安不敢在孟流景面前造次,恭敬地垂下头,翻身站在了桌边。
裴清光的视线在修安和孟流景之间来回打量,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是件不容小觑的麻烦。
“你先回京都吧,”貔貅带来的麻烦远不止眼前这些,在没有解决之前,孟流景不希望裴清光为此操太多心,只得先将修安打发回去,“记得替我向你哥问好。”
修安偷偷抬眼望向孟流景,见他面无愠色才恭敬开口:“是。”
孟流景不再回应修安,转身走向广场的狼藉。
裴清光见孟流景离开,小声对修安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修安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向裴清光,见裴清光脸上满是真诚的担忧,便更不忍说出实情,轻轻摇头道:“我先回京都了,有机会来我们家喝酒。”
说完也不待裴清光反应,转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家哥哥做的那些蠢事她的确知道不少,起先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了解裴记酒馆越多,她心中的道德标准就越高,这标准渐渐如同枷锁禁锢着她,挣脱的唯一方式或许就是离裴清光远些,再远些。
诸怀的尸体仍躺在广场正中,在他尸身之上笼罩着一层黑气,那是一个妖灵魂渐渐消散的证明。
孟流景站在诸怀尸体旁,居高临下望着脚前的血污,雨水冲刷地面溅起泥泞,也溅起血水,孟流景嫌弃地后退一步,转身看向裴清光道:“看起来饕餮并不打算来救他。”
“弃子而已,”裴清光走到孟流景身边,顺手搭上他的肩膀,“不过你这招用的不错,用他最渴望的祭品结束他的罪恶,对他而言算是一种报应了。”
孟流景下意识回道:“菩萨的想法也会如此残忍吗?”
“这并不残忍,”裴清光安慰地拍了拍孟流景的肩膀,“如果不这样做,村子里的人都会遭殃,是你救了这座村子。”
孟流景仍是低落,裴清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所做的一切远远配不上菩萨这个称谓,我也知道自己做不了菩萨,我是人,有欲有求,有恨有恶,没那么多慈悲去渡化众生,这些年不过是能帮则帮而已。”
“但对于无处伸冤的妖而言,你所做的一切不亚于神明。”孟流景回道。
“那就当我是菩萨吧,”裴清光意识到孟流景在钻牛角尖,便顺着他说了下去,“菩萨慈悲为怀,但世事并非仅凭慈悲二字可渡,所以才会有金刚。”
孟流景闻言一愣,他从前不信神佛,却也知道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降伏四魔的说法,只是在此时此刻从裴清光口中说出,显得分量尤为不同。
裴清光盯着孟流景的眼睛,认真道:“就像开酒馆离不开小二的帮忙一样,我如今做菩萨,也离不开你这座金刚。”
孟流景心头一颤,不敢再望向裴清光的眼睛,低头假装忙碌地用脚拨开地上的血水,大雨滂沱,裴清光却分明看到了自他眼中落下的水滴,和雨融为一体。
但裴清光并没有戳穿,而是帮他转移了话题,她扭头望向不远处的假芥子,轻声道:“带她回家吧,晚点我去附近镇上打口棺材。”
孟流景吸了吸鼻子,闷声道:“要告诉格根塔娜吗?”
裴清光沉默片刻,无奈地抿嘴:“我去找她吧,有些谜团还需她来解答。”
孟流景不再开口,转身沉默着朝假芥子走去,假芥子身下的血水早已被雨水冲淡,如今的她安静地躺在雨中,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又仿佛是村民家门前亟待晾晒的渔获。
“其实答案没那么重要了,对吧?”裴清光突然停下脚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渴求从他人口中获得一个答案。
“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心,”孟流景应了声,“如果格根塔娜真的失去了记忆,就不必告诉她这段故事,可如果她还记得一切,那她应该知道这份真心。”
裴清光回头看向孟流景,雨幕中,他的身影挺拔,在他身前是诸怀渐渐消散的躯壳,在他身后是沉睡的少女。
他站在死亡之中,眉眼却挂着慈悲。
什么活阎王,这分明是她的好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