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是的善有时并不能真正帮助到他人什么,反而可能会成为将他人拖入深渊的锁链。
孟流景意识到裴清光话中未尽的意思,只觉身前飞来一支回旋镖,不久前自己还在嘲笑当扈的稚嫩,却不知自己的斤两也不过如此。
裴清光见孟流景闷闷不乐地低着头,便走到他身前,伸出两根食指戳向他的嘴角,强行扯出一张笑脸来。
孟流景黯淡无光的黑眸在对上裴清光关切的眼神后突然亮了一下,虽然这光亮转瞬即逝,但仍清晰地落入裴清光眼中。
像是在雨中流浪的小狗找到了遮雨的房檐。
“通人性”三个字突兀地出现在裴清光脑海。
孟流景心中本泛着苦意,一动不动地任由裴清光摆弄着自己,直到他发现了裴清光眼中的狡黠。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怀好意呢?”孟流景也伸手在裴清光脸上扯出笑脸。
“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很聪明,”裴清光笑着朝孟流景眨眨眼,“但是这么聪明的你,竟然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道理。”
“什么道理?”孟流景见她模样实在可爱,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
裴清光边笑着躲开边朝他胸口轻轻捶了一拳:“不要小瞧生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生命。”
孟流景撇撇嘴:“可是他们和妖兽比起来的确太脆弱了。”
“每种生命都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力量和能力,就像你这只梦貘可以入梦,当扈可以召唤顾枉镜,萦风可以治病救人一样,”裴清光抬起右手比出展示肌肉的姿势,“人类的力量,未必真的比妖兽脆弱。”
孟流景拱手抱拳,语气调侃,神情却认真:“还请掌柜不吝赐教。”
裴清光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扔向海面,海面上因为石子的落入而惊起的小小波澜,很快就被翻滚的浪花覆盖:“人的力量就像大海,命运给予什么,我们就承受什么,经得起烈日,也扛得住风浪。”
“那不就是随波逐流?”
“当然不是,”裴清光失笑,“刚才被我扔进去的石子,现在你还能找到它的位置吗?”
孟流景摇头:“浪花打来打去,谁知道是被送回岸边了还是卷进海里了。”
“命运投下的‘惊喜’就像我扔进去的石子,身为人类的我们无法拒绝这份礼物的降临,但在海面之下,我们可以自由地决定,让这石子去向何方。”裴清光朝海面迈步,冲上沙滩的浪花打湿了她的鞋袜,她笑着回过头,朝孟流景伸出手。
孟流景轻轻勾起嘴角,走到裴清光身边握住她的手。裴清光带着他朝海里走去,直到海水没过小腿才停下脚步。
裴清光踮起脚尖边伸手捂住孟流景的眼睛,边探身在他耳边轻声道:“闭上眼睛。”
孟流景顺从地闭上眼睛,警惕的本性使得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清晰地感受到裴清光指尖的温度,还有她被风吹起的发梢轻轻柔柔扑向他面颊的触感。
紧跟着,一股奇妙的感觉从被海水淹没的小腿传来。
孟流景疑惑地睁开眼,自己分明还站在原地,但潮起潮落中,他却感觉自己正随着浪花朝深海之中陷落。
“是你的错觉,”裴清光牵起孟流景的手缓缓向身后的沙滩退去,“在安全区域内,只要你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何处,就永远不会被大海所吞噬。”
“如果到了危险的领域呢?”
“那就躺平,像你说的那样,随波逐流。”
“我不甘心。”
“随波逐流,并不意味着失去了与风浪搏击的勇气,”裴清光踏上沙滩,裤腿湿淋淋地搭在鞋面,看起来的确有些狼狈,“积蓄体力,也是搏击里重要的一环。”
孟流景心头一紧,隐约感觉到裴清光的意有所指,但却摸不透究竟是否如他所想的那样,只能将探究的目光投向裴清光。
裴清光笑了笑,避开孟流景的眼神继续道:“人有百业,各事所长,就像你们妖有各种各样的天赋那样,人类只是没有法力,但在面对绝境的时候,人们自救的勇气往往也能创造奇迹。”
“就像明珠那样,”孟流景半是感慨半是敬佩,“以人类之身入局,破妖兽不死之咒,的确堪称奇迹。”
“因为她有想守护的人,所以甘愿赴死,”裴清光深吸一口气,扭头坚定地望向孟流景,“刚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灵脉守护人的时候,我想过要守护天下,但这何其艰难,我又何其微小。”
“但是后来我遇见了你们,无论是你还是萦风或是当当,都在帮我一起守护着灵脉,守护着天下,”裴清光释然地扬起一张笑脸,“所以,现在的我只想守护你们。”
“我,我们可是妖,”孟流景有些结巴,“平日全靠你这个掌柜的压着,要是你不在了,我们肯定要出去兴风作浪的。”
裴清光轻笑:“就凭萦风的胆子和当当的妖力吗?”
孟流景心虚地抿唇,嘴硬道:“我的妖力可不弱,以后肯定是作恶最厉害的那位。”
“三十年和一百年有什么区别,”裴清光踮脚在孟流景额头轻弹,“我终究要离开的,不要太过执着此事,我不想你们因为我而有什么闪失,你们是我在这世上最放心的人,只要想到你们还好好生活着,我便不必忧心未来的人间。”
“我们只是酒馆的伙计,领的月钱也是开门做生意的薪酬,守护灵脉是另外的价钱,莫非你想做黑心掌柜?”
“孟流景!”裴清光第一次在孟流景吊儿郎当的时候如此严肃,可她也只是低沉着声音喊了他的名字,便再无下文。
面对这样的裴清光,孟流景只觉心痛:“如果没有裴家,世间妖兽要去哪里伸冤?凭我们几个三脚猫?如果今天不是你告知我人心易乱,我定要去做那海神,说不定就给这渔村带来新的灾难了。”
孟流景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口不择言,可他顾不上斟酌字句。
“就算真的要分别,至少也要等到我们几个学会了人间的生存法则以后,”孟流景几近哀求,“更何况这不应该是你的命,你福泽深厚,理应长命百岁,我们只是想让你活到你本应有的寿数,而不是因为一个混蛋的贪婪落得如此结局。”
裴清光的日渐虚弱孟流景全都看在眼里,不过是她不提他便不点明。
诚然,裴清光有自己的苦衷,但这对孟流景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