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流景和当扈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两人提着大包小包逃难似的跑回院子,直到冲进厨房才气喘吁吁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这是怎么了?”萦风正切着菜,被突然冲进来的两人吓了一跳,险些将菜刀丢出去。
二人一路跑得口干舌燥,蹲在墙角的水桶旁用水瓢猛灌了几口才缓过来,孟流景指了指当扈,当扈满脸无奈,却也只得开口解释:“老孟昨晚将村民们被篡改的记忆修正,但却忘了将我们的事抹去,导致我们刚到镇上便被‘围攻’,现在都成了大家口中的天神了。”
“天神?”裴清光靠在厨房门框上,一手挑起门帘,一手拎着一个酒葫芦,漫不经心地扫向角落里的孟流景,“不做海神,改做天神了?”
孟流景这事办得的确不利落,便没了和裴清光插科打诨的底气,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朝裴清光眨眨眼:“我今夜再去他们梦里一次,把这件事修正过来。”
“不对劲,”萦风突然插话进来,“如果说此事是村民传出去的,为何我们这一天过得如此太平?”
他们从未在镇上居民面前显露真身,却被镇上的居民认出身份,反观村中却是一片太平。
当扈为难地看向孟流景,孟流景低头避开当扈的视线,边抠着水桶的边缘边小声道:“还不是因为修梧。”
“我们路过茶楼的时候遇见了修梧,他正在里面当说书先生,说的就是渔村活人献祭的事情,老孟本想去制止,结果他倒好,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喊我们天神,茶楼里那些客人全都涌了过来,我和老孟绕了好大一个圈才逃回来。”当扈补充道。
孟流景仍低头抠着水桶,依他平日的性子,修梧闹出如此不体面的事,他本该当场处理了修梧,可如今酒吞一事真相不明,他也只得强压着心底的怒意,待到回了京都再一一清算。
“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夜把村民和镇上居民的记忆删除一部分就好,”裴清光无所谓地摇了摇酒壶,扭头看向孟流景,“老孟,跟我出来一下。”
孟流景心知什么都瞒不过裴清光,不过他在此事上也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不过是碍于当扈在场,有些话暂时不能说得太过明白而已。
萦风猜出二人之间定是有要事相商,便将当扈扣在厨房帮着一起张罗晚餐,给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裴清光带着孟流景离开小院,一路走到先前救下跳海女子的木栈道上席地而坐,面前是平静的汪洋,身旁是情绪汹涌的孟流景。
离开村子的孟流景毫不掩饰周身的怒意,裴清光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笑道:“看来貔貅家这对兄妹真是把你气得不轻。”
“哼,”孟流景冷笑一声,盘腿坐在裴清光身边,“他这是示威,许是报先前我威胁修安的仇。”
裴清光丝毫不受孟流景周身的气势影响,笑着开口:“所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你吹捧成天神难道对他有什么好处?”
“酒吞和修梧曾私下相见,商议了什么暂时不得而知,但从修安的反应来看,多半是许诺了些不好的事,”孟流景深吸一口气,“虽说我也不是什么善人,但也从未教过他们做这等忘恩负义的事。”
“修梧是貔貅一族的族长,近年来貔貅一族生存多艰,只怕京都那些便是他们全部的族人了。”裴清光并非想为修梧开脱,但他们一直瞒着孟流景的那些事,如今孟流景应当知晓。
“什么意思?”孟流景果然迷茫。
“若不是狼叔,恐怕我们都不会知道,饕餮曾对貔貅做过一次清洗计划,”裴清光将手中的酒葫芦递给孟流景,“就在京都城外,貔貅一族的许多稚子都被饕餮虐杀了。”
孟流景举着酒葫芦正要喝,闻言一愣:“他从未提起过。”
“那些年你为报仇东奔西走,饕餮又是突然袭击,便是告诉你你也赶不回来。”裴清光初听狼妖提起此事时也是满心的不解,但修梧毕竟是一族之长,总不能将桩桩件件的希望都寄托给旁人,就算是一手将自己带大的孟流景也不行。
孟流景仰头猛灌一口酒,望着海面出神许久:“他想杀了饕餮报仇,所以才和酒吞联手?”
“貔貅有貔貅的天性,修梧也有他自己的不得已,我和他并不相熟,给不了你什么有用的建议。”裴清光朝孟流景伸出手,孟流景似乎仍未回过神,抓着酒葫芦一动不动,裴清光只得握着孟流景的手腕,借他的手将酒葫芦里的最后一口酒喝了个干净。
“有时候我见到修梧,总觉得看到了另一个当当,”孟流景缓缓扭头看向裴清光,一口气憋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叹不出来,“我那时候只想着让他好好活下去,教了他许多我自以为的生存之道,时至今日我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莽撞幼稚,可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其实裴清光见到修梧何尝没有产生过看到另一个当扈的幻觉,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幻觉,她才害怕当扈学着孟流景的样子莽撞地成熟。
现在的孟流景当然很好,但过去的经历始终是烙印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印记,偶尔的显露已足够让忧心当扈的裴清光胆战心惊。
“但你已经尽力了,在那个当下你所教授给他的,的确支撑他带着他的族人一路走到今天。”裴清光这话是宽慰,也是道歉。
知晓其中内情的孟流景早就没了怒意,便不愿再拉着裴清光在低落的情绪里盘旋,于是摇了摇手中空空的酒葫芦,故作诧异道:“掌柜的,莫非你也是妖?”
“妖?”孟流景话题转得太快,裴清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妖?”
“酒坛成精,酒桶成精,总之肯定是个盛酒的容器。”孟流景发自内心地惊讶于裴清光喝酒的速度,要知道这可是他和当扈跑了三四家酒馆才找到的镇上最大号的酒葫芦。
裴清光不以为意:“好些天没痛快喝酒了,等回了京都,拉上方大人一起喝酒吧。”
“萦风肯定乐意。”孟流景顺手将空了的酒葫芦挂在腰间,双手架在脑后,自在地躺了下去。
“说起来,我今日见萦风发间戴的簪子,好像是方霄决在钟吾买的那支。”裴清光也跟着躺了下去,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的海面,而是点点繁星汇聚的银河。
孟流景偷偷看向裴清光发间,青丝之中只插着一根银质的素簪,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其实裴清光是京都各大首饰铺的常客,首饰铺的伙计们都爱惨了她,虽说她不会像贵妇人一样扫荡式地购物,但每次遇到式样精致的物件还是会毫不犹豫买下,带回酒馆送给萦风。
她极少在自己身上花心思,但对萦风却格外大方。
孟流景侧过身背对着裴清光,手悄悄伸向怀里的木盒,可还没等她掏出来,就听见身后响起衣料的摩擦声,紧跟着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别在这睡着了,萦风和当当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裴清光全然不知孟流景的小心思,动作麻利地起身,低头看着脚边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地上的孟流景。
孟流景的确死了,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