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当扈探身从涮锅里捞了片肉,放在面前的蘸酱碗里边搅边兴冲冲追问着下文。
方霄决双手捧着酒碗靠在椅子上,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听到当扈的话只是抬了抬眼皮,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孟流景。
孟流景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萦风和裴清光还在里面不知忙些什么,于是压低了声音小声道:“那位陈小姐当场拂袖而去,摔坏的东西半个子儿都没赔。”
当扈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二百多两的东西说没就没啊?”
“后来他又上楼挑了新的物件,神神秘秘不让我看,”孟流景抱怨似的指了指方霄决,“无所谓啦,咱们方大人财大气粗,正常人谁出门随身带那么多银票啊。”
“这是随身带银票的事嘛,”当扈接上了孟流景的调侃,“正常人几辈子也攒不出这么多钱啊。”
当今年月,十两银子就够维持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生计了。
方霄决委屈地望向孟流景:“所以我才心疼啊,那么多钱呢,我攒了四年的钱,今天就花了一大半。”
“那不是还有的剩嘛,”孟流景憋着笑端起酒碗和方霄决碰杯,“不过你今天是给谁买的东西?真是够贵重的。”
方霄决仰头干了碗中酒,摆手道:“你先别说话,让我一个人伤心一会儿。”
孟流景撇了撇嘴,自顾自喝起了酒,当扈搬着椅子蹑手蹑脚挪到孟流景身边,耳语道:“最近的方大人是不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在当扈的印象里,方霄决分明是一个高知严谨文质彬彬的标准官员,虽然极偶尔的情况下会有些无厘头,但何曾见过他这般松弛,甚至带点孩子气的模样。
当扈这话问得孟流景又心虚起来,但转念一想,当扈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平时也没少跟方霄决接触,说不定方霄决“学坏”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孟流景越想越坚定这奇怪的念头,伸手拍了拍当扈的心口:“他变成这样,你也难辞其咎。”
当扈懵了:“啊?”
孟流景:“你且自己悟。”
当扈沉默,当扈反思,当扈大脑宕机。
但当扈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他抬头朝孟流景嘿嘿一笑:“原来我是做了件好事。”
轮到孟流景懵了:“啊?”
“之前总听萦风姐姐和掌柜的念叨,方大人明明年纪不大,却天天活得跟个历经沧桑的老头子似的,多压抑啊,”当扈越说越高兴,“你看他现在这样,这才符合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心性嘛。”
孟流景眯着眼喝了口酒,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抬手摸了摸当扈的发顶,顺便按着他的脑袋站起身,迈步朝厨房走去。
孟流景刚迈进厨房的大门就闻到了一股糊味,裴清光和萦风正从锅里小心翼翼捞着一团黑乎乎的食物,而在一旁的灶台上,还放着好几盘相同的黑炭状食物。
孟流景好奇地弯腰闻了闻“黑炭”,甜酸苦糊一股脑混杂着涌入他的鼻腔,让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你们裴家流行用灶台祭祖啊?”
萦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裴清光难得害羞,朝灶台前迈了一步,试图用自己的身形遮住看起来如贡品一般的黑暗料理,萦风边笑边走到裴清光身后,将许多盘“黑炭”倒在同一个木桶里,自然地藏到了灶台旁的竹制架子下。
孟流景看出萦风明显的掩护意味,脑海里突然浮现自己在首饰铺手忙脚乱摘方霄决玉佩的事情,后知后觉为自己的掩耳盗铃汗颜。
“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劝劝她,”萦风揽着裴清光的肩将她朝孟流景的方向轻轻一推,“今日回来不知着了什么魇,非要跟我学做椒麻鸡块。”
“你不懂。”裴清光双手抱胸对着萦风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
萦风玩心大起,朝她拱手抱拳:“还请大掌柜指点迷津。”
“这都跟谁学的。”裴清光嘴上小声吐槽,眼神却明确地望向了孟流景,孟流景无辜地瞪圆了眼睛,抬手架在耳边,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裴清光从灶台上随手拿了块抹布,边打扫着自己留下的狼藉边解释道:“阮娘好事将近,我想在她婚宴前把她最爱吃的这道菜学会,等她成亲的时候就可以亲手做给她吃,送她出嫁。”
孟流景不曾见过阮娘,但早已从同伴们的只言片语中对她生出好奇:“这阮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你们都对她如此上心?”
提起阮娘,裴清光和萦风的神情不自觉便温柔了许多,萦风上前接过裴清光手里的抹布,自然地推着两人朝厨房外走去,边走边解释道:“阮娘是只鹿妖,年纪不大,初入人间就遭人蒙骗,被绑到了烟花柳巷。”
“那边的老鸨只当她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把她关进小黑屋,不定期送些馊掉的饭菜,想着把她性子磨平就送出去接客,”裴清光接过话茬,语气里竟带了几分笑意,“可那小黑屋里铺的都是茅草,阮娘本就是吃草的动物,更何况她那会儿也没吃过人类的食物,馊饭馊菜都觉得好吃得很,那会儿阮娘在小黑屋里过得还挺开心的,甚至以为老鸨是救世的大善人。”
阮娘自幼生长在北方人迹罕至的深山中,在她修炼出人身之前,甚至都不知道人类长什么样,更别说理解人类的生活了。
孟流景脑补出一个可爱的女孩形象,不由为她的后来担忧:“然后呢?”
说话间,裴清光和孟流景已被萦风推到了院中的桌边,方霄决竖起耳朵大气不敢出地听着裴清光的话,但裴清光却卖起关子,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慢吞吞地给自己盛了一碗酒,又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萦风和当扈都知道阮娘的故事,自然不会催问,这可苦了孟流景和方霄决,胸口熊熊燃烧的好奇让他们如坐针毡,对他们而言,眼前沸腾的涮锅都失去了吸引力。
“后来老鸨见她不哭不闹,以为磨平了她的性子,便将她带出去好生打扮一番,准备送她去接客,”裴清光顿了顿,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才继续开口,“接她的那位龟公在路上生了歹心,将她拖到了楼梯下的视线盲区,试图做她的第一位‘恩客’,她这才发现不对劲,凭一身莽劲硬是一脚踹进了龟公的肚子里,龟公当场没了命,她却只苦恼于龟公的血弄脏了自己的裙摆,听说老鸨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后院的水缸旁洗衣服呢。”
孟流景和方霄决同时松了一口气,察觉到这份默契的两人对视一眼,孟流景朝方霄决扬了扬下巴,方霄决抿了抿唇,开口问道:“所以你们是怎么遇见她的?”
“那个时候我和萦风在附近的商铺买茶叶,阮娘踢龟公的那一脚带了妖力,我们便顺着妖气追了过去,”裴清光指了指桌上的白瓷茶壶,“当时阮娘正被老鸨罚跪,头上就顶着这个茶壶。”
方霄决举起茶壶朝底座看去,那里果然有青楼的落款,只是被刀利器划过,已看不清青楼的名字。
“那龟公咎由自取,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她头上,再加之她那时心性单纯,我便为她赎身,带她回酒馆生活了几个月,期间她负责帮我们清洗衣物,再后来就自己出去开了间浣衣铺。”裴清光轻描淡写地将阮娘的故事一笔带过,她与阮娘的故事与其说是灵脉守护人的职责所在,倒不如说是纯粹的缘分使然,这世上有太多苦命人,她无法一一伸出援手,只能帮一个是一个,那天她遇见的如果是个人类女子,她也一样会选择为她赎身。
当扈在一旁补充:“自打阮娘来了,我们几个吃了四个月的大白菜。”
“阮娘能把你们吃穷了?!”孟流景惊呼。
“那倒不是,阮娘还没萦风姐姐能吃呢,”当扈大大咧咧地摆手,“她那会儿算清倌人,赎身的价格是其他人的三倍,咱家掌柜眼都没眨就付了,代价就是没钱吃饭了。”
方霄决虽然没有逛窑子的爱好,但身在大理寺,对烟花柳巷的事情知之甚深,听闻她为阮娘赎身后,心中对裴清光的敬佩不由又深了几分:“裴娘子大义。”
裴清光懒洋洋摆手,没再多说,动筷将桌上的肉下进涮锅里,孟流景和当扈端着碗眼巴巴瞅着锅里仍泛红的肉片,饥肠辘辘的二人对视一眼,一场食物争夺战即将开始。
这是酒馆最寻常的日常,与朋友们一起喝酒,涮肉,闲聊天。
却胜过人间无数好光景。
裴清光端着酒碗笑眯眯看着两个饿死鬼夺食,时不时出言调侃几句,萦风和方霄决吹着手中的热茶,时不时往锅里下些新的食材。
隔着锅中升腾的热气,迎着头顶尚未暗下去的天色,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心口缓缓滋生。
如果这一刻的他们愿意回头看,定会惊讶于自己的改变,那些晦涩的过往,心中不愿直视的阴暗,被世俗强加于身的束缚,为保护自己而建起的高墙,都在这一次次的涮锅里被煮化,变成温和柔软的美味食物,伴着好友的欢声笑语咽入肚中,转化成继续前行的营养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