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既如此询问,想必是担心自己此行前来别有他意。
黎川轻眨了一下眼睛,停下了步伐看向阎王缓缓道:“如此残魂出逃一事关乎三界苍生,我辈既是修行之人又岂能袖手旁观,若阎王不嫌弃,我与黎九愿为阎王效犬马之劳,护三界安稳。”
黎川的话,阎王也知晓了黎川的意思,明白黎川并不是来责难地府的,也稍稍放下了心来。
但统领三界,高高在上的天帝,说要为自己效犬马之劳,听的阎王心里还是一惊一惊的。
想起他与黎川初见之时,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
想当年第一次见到黎川的时候。
自己已经是个死掉的人了。
因自己为官清廉,又不攀附任何权贵,所以并未落得个好下场。
一句谗言,无从辩驳,便没了性命。
就是这么简单。
尘归尘,土归土。
死,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闭上眼睛不过片刻,眼前又恢复了清明。
是从地面的视角。
不过魂已经离了体,而自己的尸骨已经是人头落地,身子倒还像有尊严的一般,硬挺挺的跪在那里。
死的时候人头落地。
死之后魂也是分了家的。
头咕噜咕噜滚到自己的脚边,弯下身子把头捡起来的功夫,自己的肉身“咚”的一声被那刽子手踹翻在地,接着连草席都没裹,就被扔进了乱坟场里。
想到人死都会留个全尸,肉身做不到了,也想给自己留下最后一丝体面,有尊严的接受自己的死亡。
但把头放到脖子上,不出片刻,头就会咕噜噜的滚下来。
他试了很多次,红了眼一般。
就像是在跟自己较劲,不知疲倦一般做着相同的事,迎来相同的结果。
直到看到自己的肉身头颅眼角留下了一滴血泪,他才好像接受了这个事实一样,抱着自己的头颅瘫坐到了地上。
往好处想,自己跟成千上万百姓的尸骨堆叠在一起,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处。
最起码。
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只是这糟乱的世间,苦了那些只想平平凡凡过日子的百姓。
想到那里,抱在怀里的头笑了笑。
是苦笑,也有对自己的嘲笑。
笑自己死了还想那么多,同时也身心俱疲,有种无从发泄的苦闷感。
手指轻扫过乱坟场的坟头草,坟头草没动,手直直的从草的中间穿了过去。
一个魂在这个世间留不下半点痕迹。
要是能头没掉,兴许自己还能大喊大叫着吟首诗,一吐心中的不快和愁闷,但他现在也只有面部表情,一点声都发不出。
活着不能明白的事情,死了自己也无法明白,就算有机会重活一世,他也依然会选择清廉的活着。
为心中的公理,万死无怨。
正当自己的那么想着,自己抱在怀里的头突然不受控的升了起来,自己目光所能扫到的视野高了一些。
抬起手摸了摸。
诶?
头回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严丝合缝的,连刀口的痕迹都没有。
视线中走来了一个身影,是直直冲着自己来的,他微微抬头,看见了一个气质清冷,神情淡漠的少年。
不知怎的。
明明只是一个少年,但他眸间的淡漠疏离感,仿佛能看透自己在想什么,竟让自己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惧意。
确认这年轻人是在盯着自己看,他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习惯性的礼仪,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土。
自己的身量要矮上一些,即便站起来,也还是要稍微抬一下头,才能对上这个少年的视线。
他见过的所有人里,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出尘之人。
他清了清嗓子,确认能发出声音后眼中升起了一抹欣喜,继而拱手作礼试探性的道:“请问公子是来捉我魂魄的鬼差吗?”
依旧是淡漠疏离的眸子,看着自己淡淡道:“我是黎川,是坐守三界的天帝。”
什么?
他怎么也想不到,统领三界的天帝竟会是一个少年人。
但黎川那双与脸不相称的淡漠眸子,还有清冷出尘的气质,又让他生不出怀疑。
他连忙拱手做礼,颔首道:“不知天帝来找我所为何事?”
“你可愿担任冥界阎王一职?”
“这……”
“你不愿?”
“不是不愿,只是……为何是我?”他笑了笑,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道:“你看我连自己保全不好,为何是我?”
黎川轻眨了一下眼睛,眸色不移的看着自己说道:“我在天界看了你几日,你平生为人端正,不惧权贵,为官清廉,体恤世人,担得阎王一职。”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怔住的表情,也是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天人之别。
他郁郁不快的一世,不过是天人的几日。
叹哉。
喜哉。
叹一生如梭,喜苍天可见。
他在黎川的面前跪了下来,颔首拱手道:“承蒙天帝不弃,臣愿担阎王一职,为天帝效力。”
原以为黎川会让自己平身或是别的什么,但黎川却走到面前将自己扶了起来,注视着自己的双眼说道:“你并非是为我效力,而是为三界众生,亦为自己的心。”
黎川的这句话,直到现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即便是不会再跳跃的心,也依旧流淌着热血,却也夹杂着不安。
刚任职阎王之时,他看到了忘川河中的七情,把不属于忘川河的七情带回了自己的寝殿。
一开始很忙,地府堆积的事情好像怎么也处理不完。
不过随着他召来的鬼差逐渐到位,分工有序,他也有了自己的空闲时间。
这一闲下来,前尘往事就钻了空隙。
当年自己的头颅虽严丝合缝的回到了身上,但也不是没有任何痕迹,不仔细看的话就像脖子上长了一圈颈纹。
平日里过长的胡子加衣领,他不说,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所以他去人界走过一趟,想看看自己的尸骨。
头颅已经化为了白骨,滚落的位置有一只死掉的小鸟,内脏都被踩了出来,血迹沾染了漂亮的羽毛,奄奄一息。
乱坟场隔着数里就能闻到尸臭味,有数不尽的尸首,枉死者不在少数,偶有人会来祭拜,是无数生灵觅食的好地方,但稍有不慎就会丢了命。
他过往的处境与这只鸟,并无不同。
眼中带有怜悯的,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奄奄一息的小鸟。
小鸟的魂飞了出来,不见皮毛,只有小骷髅架子在空中扑扇着,小巧又尖的嘴巴张了张,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伸出手逗了逗,小鸟乖顺的在他的指间蹭了蹭。
他笑了笑。
将这只小鸟带回了地府。
天界和魔界大战那天,地府除七情外没有人在场,但黎川万年谋划至万年前众仙神道消身殒,地府也不是全然不知情。
毕竟。
一切的开端都由九天玄珠而起。
地府追查神魔录上仙神之名消失和人界将死之人突增之事,是天帝安排下来的。
七情辞去鬼王一职,数年后,与江陆英一同道消身殒,也是全地府都知晓的事情。
为三界苍生他怨得了黎川吗?
担心江陆英是七情命中的劫,让江陆英不消记忆,受十世轮回之苦,并令他不能与七情相认,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这其中助了一把力。
心中坚守公理的那杆秤,歪了。
该责怪的了谁呢?
阎王拱手作礼,眼神坚定的说道:“仙友所言正是,既在其位,理应以三界众生为重,两位仙友这边请。”
来到奈何桥旁。
幽魂还在按顺序过桥,看到阎王过来,孟婆跟阎王颔首示意。
“我带两位仙友来用一下轮回镜,你继续忙的你的事便是。”
孟婆微笑着缓慢的点了点头,手上慢悠悠的舀着孟婆汤,缓缓道:“地府比往日安静呢……”
孟婆并没有名字听起来这么老,长得很好看,但忘记了很多事情,记得最清楚的便是,每日在这桥边的给幽魂递上一碗孟婆汤。
慢慢悠悠的,很少说话。
来到轮回镜前,镜子中可照出三人的身影,阎王看向了镜中的玄九溟,眸中有些许讶异。
黎川和自己都属神官,已跳出轮回不属凡人,死了便归于虚无,所以镜子中只映出身影并不奇怪。
若是在人界修炼的散仙,并未跳出轮回,轮回镜理应显出对镜之人的前世才是。
可这个叫黎九的人,并未有任何反应。
黎九……
阎王暗暗思索。
黎九取自天帝的姓,莫非也是化名?
能跳出轮回的。
若非天界仙神,便就只有魔了。
去天界找黎川禀明地府异动一事时,虽未见到黎川,只见到了两位仙官,但离开的时候,听天界都在传黎川天魔大战那天,带了一个魔回天界。
说起来,正如孟婆刚才所言,地府安静了许多。
难道……
此人就是玄溟。
虽不知道黎川在想些什么,但天帝要做的事,他不敢猜,也猜不透。
“阎王。”
黎川轻唤了一下阎王的名字。
阎王回过神来,连忙将先前黎川给的布袋呈到了轮回境的面前。
轮回镜能照出幽魂的前世,若能取得留世的近身之物或遗骨,万物皆有灵,也可以了解到前世之事。
不知此物的来历,但从他来到地府时,此镜就在这里了。
眼前出现了一片森林,晴空万里,在石块上仰躺着一位少女,正在晒着太阳,旁边有一女子的手正在用树枝做的笔,沾以浆果做的颜料,在什么东西上画着什么。
正是这样的一片晴空,好生生的落下了一滴雨水。
少女抬起手来眸色不解的接了一滴雨水,放在嘴边用舌头舔了舔。
一会的功夫,旁边却又下了无数滴,落在了周遭和自己身上。
少女从石块上翻身坐了起来,起身的时候伴随着一阵铃音,完全不能理解的说道:“嫣离,那个臭男人都不记得你了,为了他哭他也不会心疼,他根本就不值得你伤心。”
少女甩了甩自己头,动物甩毛发那样,继而气鼓鼓的看向嫣离说道:“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我想好好晒下毛的,这下好了,要被你的泪淋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