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上船前的告别(六)
作者:胡小胖呀   我不想做他的妻子最新章节     
    “别睡了,老夫人梦中魇着了,身为儿媳,你该去侍疾!”

    刘嬷嬷冲进竹筠苑,摇醒了姜芙蕖。

    姜芙蕖小产之后病痛缠身,又被人灌了药不再能够生育,丈夫不在身边,娘家远在千里,夜夜梦魇的该是她才对。

    脸色苍白着起身梳洗,女子被海棠扶着来到了蘅芜苑。

    是冬天。

    路上树木萧索,满目荒凉。

    姜芙蕖打着哆嗦,每走一步,眼眶就红一分。

    她的小脸藏在大氅里,露出来的部分是病态的白。

    沈惊游跟在她身后,想要抱住她为她遮风挡雨,可……

    “国公府不比别处,规矩大,你有何事小心忍耐,一切等我回来做主。”

    他有给她做主吗?

    他有回来过吗?

    他没有接到她送去的信。

    那些信都被扣下来了,就藏在蘅芜苑某处,极为阴暗的地方。

    沈惊游拉着姜芙蕖的手腕,他的手穿透了她的身体,只摸到——

    一片虚无。

    沈惊游抿了抿薄唇,在姜芙蕖从他体内撞出去的瞬间,痛的心如刀绞。

    是他害了芙蕖。

    是他。

    他上辈子果然该死。

    该死!

    死一万次,也不能偿还。

    上辈子是芙蕖为他遮风挡雨,是芙蕖为他撑着公府的脸面,是芙蕖为他挡下了谢渐离的阴谋诡计。

    “你还有脸来啊!”

    “你怎么不等你婆母死了才来?!”

    顾金灵头上箍着抹额,手托着下巴,眼睛锐利地像是要刺穿芙蕖的身体。

    沈惊游冷冷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若是得病,为何中气十足,为何芙蕖一进门就要发怒,为何要挪走芙蕖的嫁妆,来供她自己吃用?!

    他其实很想问问。

    “听说以血入药可以治梦魇之症,小夫人应当有这种孝心吧?只要割一点血,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孝顺婆母,小公爷也会放心在外面打仗的。”

    刘嬷嬷抓起姜芙蕖的袖子,露出芙蕖白腻纤细的胳膊。

    沈惊游目眦尽裂。

    姜芙蕖害怕地缩回去,半晌又气愤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肯轻易毁伤。虽出嫁从夫,可家中父母尚在,芙蕖断不会用此方法,令父母忧心。若是婆母身体有恙,我库中有血参三支,定当全孝敬婆母。”

    她说完时,眼中已然有泪,表情隐忍着似乎在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可以到头。

    缓了几息,压下哽咽,芙蕖又道:“婆母心中有气,为何要儿媳受苦受难,儿媳自认做的足够,不是婆母手中的面团和小玩意儿。若是每次婆母委屈,我便要遭殃,那也太过荒唐。儿媳此时告知婆母,待夫君回来,我会同夫君和离,我们各自干净。”

    “好啊!果然是乡下的丫头,不懂礼数!和离也是你能做主的!不敬婆母,你当真奸猾!来人,小夫人口出狂言,坏了公府规矩,即刻去祠堂里跪着,什么时候知错,什么时候出来!”

    刘嬷嬷一把将女子推倒,这一摔跤,姜芙蕖双手手心被地上不知是谁未收拾的瓷碗碎片割的血肉模糊!

    沈惊游,“……”

    读着佛经的顾金灵一脸的得意,丫鬟小红偷偷的笑,陆管家站在门口也脸色狰狞面露鄙夷,刘嬷嬷趁乱又推了海棠一把,主仆二人被围困在蘅芜苑中,不得解脱。

    怪不得芙蕖怕这个地方,她恶心这种地方。

    就连喝了他的指尖血,忘了痛苦的记忆,重新来到蘅芜苑,也会心生恐惧和愤懑。

    沈惊游咬的牙齿发酸,满口血腥,若是厉鬼可以幻化人形,他大概是最丑恶的那一个。

    生母之毒,生父之虚伪,公府便是阎罗殿,这里除了芙蕖和她的身边人,全部是死人。

    *

    祠堂里,先烈的灵牌成百上千,沈家是满门忠烈。

    这满门忠烈之下,跪着一个无辜的女子。

    于是,这满门忠烈,就是最大的笑话。

    烛火晃动,熏香臭人。

    姜芙蕖跪在小小的蒲团上。

    “夫君,为什么在公府里,我好好地在睡觉也要被欺负?”

    “我听爹爹的话,家中财产巨万,恐遭人嫉妒白眼,全部奉送给婆母,尊敬嫂嫂,打点下人,多做善事,救助贫苦百姓,为什么还不行呢?”

    她哽咽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蒲团上,水痕聚集,变成了从沈惊游身体里流下来的血。

    “夫君,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她跪着跪着,哭着哭着,便侧躺在蒲团上,半个身子接触冰冷的地砖,祠堂里没有炭火,她的手指凉的像冰。

    他的芙蕖侧躺着,红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半空,鼻头也红红的,小脸也红红的。

    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在地。

    “嗒。”

    “嗒。”

    “嗒。”

    “夫君,我的头好疼。”

    “我好冷。”

    她想握紧手指,却因为冻僵了指节,握不住,手指在地上因控制不住力道,只能划几道扭曲的刻痕。

    神佛万千,周遭魂灵百众,谁能救救他的芙蕖?

    谁能救救她?

    不管有谁,请你们来。

    你们可以来吗?

    求你们。

    沈惊游侧躺着,与姜芙蕖面对着面。

    她流泪,她绝望,他流血,他悔恨。

    所以孽缘为何要纠缠,所以孽缘凭什么有奢望?

    “夫君,你不会回来了是吗?”

    姜芙蕖蜷缩着身体突然很轻很轻地,抱着自己,笑了起来。

    她脸上有恐惧,原本喊那声夫君时满眼的爱意,此时眼眶里已经聚集了黑暗里收集的怨恨。

    笑声在诡异的祠堂里像引来修罗的献祭咒语,修罗降临了,在这里落了层终年不化的冰雪。

    沈惊游觉得,他的灵魂困在了祠堂。

    他突然明白,芙蕖为什么要烧掉祠堂。

    宁肯被十万沈家军追杀,宁肯被打入死牢里,宁肯被万人诟病,宁肯去死,也要烧光这里的每一寸。

    这里是地狱。

    这里是地狱啊。

    “他一定会回来的,只要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

    “爹爹嘱咐过的,只要熬过去,我会熬过去……”

    芙蕖昏倒时满脸的泪痕,口中呢喃着希望。

    “芙蕖最喜欢夫君,芙蕖最喜欢的就是夫君。”

    “沈惊游是天下最好的男子。”

    “他是芙蕖此生此世最爱的人,一直深爱着的人。”

    沈惊游终于用灵魂握住了姜芙蕖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瞬间,他也不知道为何能通五感的时刻,姜芙蕖身上的痛苦千倍万倍地报复在他身上。

    在骨头上用针刻字,用毒药熬成滚烫的姜汤瞬间灌入咽喉,火焰炙烤皮肉发出焦臭的味道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沈惊游蜷缩着,猛烈地咳嗽,咳出泪和血,咳出恨和怨。

    他这辈子苦心经营,虚伪欺骗,偏执强求的东西,那句话,那句他死了也要听到的话,她在上辈子说了许多许多遍。

    没听到。

    怎么一次也没听到。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要咒骂这满门忠烈,砸毁这里的每一个灵牌,每一个牌匾,每一块丹书铁券……

    可碰不到。

    在这梦里,他是废物。

    不光是梦里,在哪里,他都是废物。

    沈惊游摇了摇头咧开唇角狰狞的笑,满口的血,他觉得自己好像个怪物啊。

    “我是怪物。”

    “呵呵,我是个怪物。”

    沈惊游跌跪在昏倒的姜芙蕖跟前,对她讲,“芙蕖啊,我是怪物。”

    姜芙蕖作不出任何回应。

    手臂搂过她细弱的肩,将她抱在怀里,万分缱绻,下巴吻着她的额头,沈惊游深情地垂眸,盯着她。

    “至少有一次,我带你走。”

    “隔着一条命,一生,隔着恨和怨……”

    “至少我们要有一次,一起走。”

    他抱稳了怀中的姑娘,走向出口。

    太阳冲上天空,阳光普照大地,光芒化作希望也涌进了祠堂。

    可苟活着的魑魅魍魉踹开了祠堂大门——

    刘嬷嬷背着日光,拿着一柄匕首,捧着一只海碗,迈进门槛。

    “小夫人,老夫人要我来教导教导您,只要一点血,您就是整个京城最孝顺名声最好的宗妇,别糊涂啊。”

    刘嬷嬷放下海碗,撸起姑娘的袖子,用刀割破皮肉,放了半碗的血。

    沈惊游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

    空无一物。

    他要带走的姑娘,永远留在上一世里了。

    回头时,七窍流血,痛苦成了实质,绝望成了衣衫,崩溃成了须发,仇恨化为血肉气力,爱意崩裂成了永不会再有光亮的琉璃珠……

    姜芙蕖委顿在地,脸颊藏在阴影里,胳膊流出来的血,蜿蜒前行,到他脚下。

    *

    他用血污的琉璃珠看见。

    刘嬷嬷转过祠堂院墙,将那碗血随意倾倒在一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