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守忠低着头躬身退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了太子陈铎和斑奴。
斑奴的神情比刚才更加轻松了一些,却从太子怀里挣脱出来,跳上了桌子,好奇地伸了脑袋去闻那小酒盅。
太子一只胳膊曲伏在桌子上,另一只手伸了小指到酒盅里,沾了一滴酒,慢慢地凑给斑奴。
“陈铎,含凉殿,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铎弯腰下去,顿了顿,才咬了咬牙,低声道:“晨起在昭阳殿,皇后娘娘和甄妃娘娘拿着梅良媛打擂台,太子妃也跟着取了个笑。
“后来甄妃娘娘还跟着去了承香殿正殿,跟王良娣吵了一架。
“下晌王良娣去探望梅良媛,据说是梅良媛催着王良娣和耿承徽尽快成孕,如儿姑娘才说了这句话出来。
“王良娣恼得很,当即便走了。
“段嬷嬷劝了梅良媛只管自己便好,梅良媛却担心此事日后被大明宫其他人知道了,会为难王良娣……”
斑奴始终跟太子沾了酒的手指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太子嘴角微弯,出其不意一弹指,那滴酒落在了斑奴鼻子上。
斑奴打了个喷嚏,一边舔着鼻子,一边跑了。
太子这才目光沉沉看向陈铎,带着探究:“你的意思是,梅氏是因为担心王良娣,才提及此事的?”
陈铎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梅良媛自己被架在了皇后、甄妃和太子妃之间,她应该没这个心情。”
“所以,她还是为了让王氏替她顶在前头,给她吸引旁人的目光,好让她自己能平安生子。”
太子的眼神越发冰冷,“她有孕,孤很高兴,但孤很忙。日常照应她,除了段嬷嬷,唯有王良娣想得最周到。
“她这样做法,实在是有失厚道,尤其伤了挚友的心。
“难怪王良娣气得晚膳都没吃。”
陈铎不做声。
“梅家,到底有什么阴私,能让甄妃和皇后同时表现出兴趣?”太子眯起了眼睛。
陈铎头都不敢抬,叉手弯腰:“奴才去查。”
“嗯。不用太急。太着急,容易出错。孤的东宫,这两天,错不得。”太子站了起来,迈步往外。
陈铎怕他要自己孤身回去,急忙上前:“夜深了,夏公公还没回来,奴才陪您回丽正殿?”
“无妨。”太子摆摆手,“今儿晚上孤要想些事情,让夏守忠明晨上值。”
院门无风自开,外头安静站着两个侍卫。
陈铎忙跟上去,送到门口,见是太子心腹的两个侍卫庞某和郭某,松了口气,长揖到地:“恭送太子。”
太子一路踱着方步,慢慢走远。
又过了一时,夏守忠才哼着小曲儿回来,左手提着一小坛酒,右手拎了一个食盒。
陈铎早已又搬了一把椅子出来,收拾了桌子,又看着斑奴回了床上睡觉,便坐在桌边等夏守忠。
二人对面,相视一笑。
夏守忠就像是没发现太子把他丢下自己离开一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悄声笑道:
“我把老李藏得严严实实的一坛子女儿红翻出来了!
“还有他糟的下酒菜,鹅掌鸭信,并灶上剩的两三个菜,并了两盘子,弄了来。
“咱们哥儿俩今儿晚上可谋一醉!”
陈铎呵呵地笑:“夏哥怎么知道太子必不等你?”
“于后殿而言,你是外人。而我必定是会站在王良娣一边的。所以殿下一旦想要了解王良娣的消息,必定不会让我站在旁边听着——
“毕竟,我很有可能转身就把此事从头到尾学给王良娣听。”
夏守忠一边给他斟酒,一边悄声笑道。
陈铎瞟了他一眼,端了杯子喝酒,好似跟太子一样在看天上月光:“夏哥,其实我也不大明白的。
“王良娣待你如腹心,丽正殿却未必肯全然信任倚重,你怎么会离开王良娣,又回到丽正殿呢?”
夏守忠喟然长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论主仆,大约这世上没有比王良娣更好的主子了。
“可太子马上就是皇上了。
“我原本也在犹豫,还是王良娣亲自劝说了我,让我回来。
“——太子跟前还是缺人手。”
陈铎扯扯嘴角,眼中悄然闪过不屑,垂下眼帘,却亲亲热热地给他布菜:“夜来乏了,夏哥多吃两口,回去睡个好觉。”
夏守忠挑了挑眉:“怎么?这就客套起来了?这是,不想跟我聊了?”
“老哥莫要为难我。”陈铎苦笑,“我说实话,一脑门子官司。
“这些日子本就忙得昏天黑地不知头绪。
“如今这倒好,忽然间又掉下来一桩要命的差事,我都不知从何着手。
“偏偏殿下既不肯交给你或者庆海,又不肯让侍卫们沾手,都堆给我,还美其名曰:这是刑狱司的正差。
“我们的正差是查这些吗?
“死人了吗?丢东西了?还是大乱了?
“都没有啊!”
陈铎一口气连喝三盅酒。
虽然说得模糊,但夏守忠觉得自己听懂了,笑了起来,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肩:
“能者多劳。
“我和庆海出不去,侍卫查案又太招摇。还是你先前几件事,都悄无声息地办得圆满,太子才看重你。
“好好查。
“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尽管开口。”
陈铎心中一动,当下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殷勤地给他斟酒,又把那碟子夏守忠爱吃的鹅掌鸭信换到他跟前,才小声道:
“老哥先前必定在王良娣的娘家和姻亲各家都留着人呢,能不能借我用用?
“我这差事在手,现安插眼线,我来不及啊!”
这就算是明摊开告诉了夏守忠,他的差事乃是监视王良娣的相关人家。
——太子对王良娣起了疑心?王良娣要失宠了?
夏守忠心中微动,立即点头:“这个容易!明儿你拿我的令牌,直接去找人。”
说着便从怀里掏了一个小小的铁制令牌出来,中间镌着一个阳文的夏字。
陈铎喜出望外,忙在身上擦干净了双手,站起来恭敬接过去,又小声笑道:
“老哥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给了我,就不怕我拿着这个出去招摇撞骗?”
“我在外头一共也没几个人,都送你了——
“不过,你在宫内的眼睛,是不是也借我几个?”
夏守忠眼中闪过精光。
陈铎脸皮厚德很,铁牌直接揣进怀里,嘴上却直接否认了夏守忠的说法:
“那可真没有!
“这都是内坊几个小幺儿跑来跑去,听来的壁角。
“回头再有消息,我第一时间也告诉老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