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台后殿。
黑色主色调的大殿庄重而肃穆,中央巨型的六国沙盘塑山河湖泊,栩栩如生,仿佛整个天下尽浓缩于此。
陈玉皎进来时,就看到赢帝那抹高大墨黑的身屹立在沙盘前。
沙盘边那六国旗帜随风猎猎,宛若六匹咆哮的野兽,在喧嚣争夺着这片天下的霸权。
而赢帝独自一人傲立在那里,正面以对,就像是站在千山高壑之巅,在睥睨着整个天下,独峙千军万马,周身总有浑然天成的帝王强大、与独当一面的霸气。
只是大殿里空无一人,他漆黑的龙袍身后,也空无一人。
陈玉皎垂眸准备行礼间,那个男人似乎察觉到她进来了,并未转身,只扬出话:
“陈玉皎,你可知罪?”
低沉深邃的嗓音,有着让人揣摩不透的深沉。
陈玉皎下跪、颔首:“臣未经允许,御前故弄玄虚,罪大莫及,任由君上责罚。”
赢厉,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帝王冕珠微晃,他居高临下地看她:“还有呢?”
还有……陈玉皎敛了敛眸:“只是若再来一次,臣依旧会做出相同选择。”
祖父曾经教过她,但行好事,莫问吉凶,莫问后果。
只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有利天下之事,哪怕粉身碎骨,也尽可去做。
“你倒是好倔的脾气。”
赢厉的嗓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人听不出喜怒。
他并未多言,那抹墨黑繁复的龙袍身影,如同山岳般由远及近,走到了她跟前。
“起来吧。”
说话间,他刚硬有力的大手伸来,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轻轻一带,便让她站立起来。
陈玉皎手腕上尽是他残留的力道,只是她并未多想在意,只微微蹙眉。
就这么算了?
又听赢厉那嗓音言:“日后有此事,先告知孤。否则殿上若有他人发觉,你让孤如何护你?如何平息众怒?”
御前故弄玄虚,欺骗戏弄满朝文武,一旦被发现,文武百官揪着这个辫子,就能将她置于粉身碎骨、烹杀车裂。
然而他要护人,更要护严峻严苛、不可动摇的秦法。
秦法,不可破。
陈玉皎恍然,所以赢帝动怒的,是她没有事先告知?
也对,一旦事情超出他的掌控,的确很难控局。
作为帝王,看到远比任何人更为全局、长远。
而他不追究,也说明他是仁君,是非对错心中都有正确的衡量定论。
陈玉皎垂眸:”臣定谨记于心。”
赢帝周身的威压与压迫感渐渐收拢,深邃目光亦变得好整以暇:“说说吧,你是如何做到。”
陈玉皎从衣袖间拿出一大片琉璃水晶,那是经过特殊工艺切割过的形状。
曾经祖父带她学习兵书战策,也让她了解诸多墨家机关、民间奇技等,皆有涉猎。
如今琉璃水晶躺在她的手掌心中,恰巧窗户处有道光落在她手上。
因角度问题,只在她指尖折射出一小片霓虹,但那霓虹也衬得她嫩白的指间格外梦幻,像是在发着浅浅仙境般的光泽。
赢厉只看一眼,已心中有数,“不愧是太傅之嫡女。”
他在赞许她。
又见他迈步朝着大殿最前方的案桌走去,拿起了桌上的一个锦盒。
“过来。”
他低沉的嗓音唤她,没有强硬的命令,却依旧是不容人拒绝的威严。
两人已隔了十来米远,距离感,和正前方那巨大的雕龙石壁背景,衬得他一袭墨色龙袍更加庄重,身型也愈加高大、峻拔、至高无上。
陈玉皎疑惑地迈步走过去,保持一米之距离。
赢厉那大手将锦盒打开,问她:“陈客卿可记得,这是何物?”
陈玉皎垂眸看去,就见黑色的锦盒里,静静躺着一件古朴又金灿灿的青铜器雕艺——
那是一艘青铜舟,工艺精湛,却从正中央一分为二,象征的是同舟共济、同心协力。
曾经祖父与先皇一人一半。
后来先皇将其传给赢厉,赢厉与祖父又一人一半。
如今……
赢厉那大手拿起其中一半青铜舟,递与陈玉皎:“陈客卿,日后可凭此物,随时入宫。”
陈玉皎神色变得十分凝重。
此物不仅可以畅通无阻地随时入秦宫、乃至龙台后殿,皆无需禀告。
而且其中所蕴含的意义,何等沉重。
只是既然赢厉信她,陈玉皎也没有丝毫扭捏,双手郑重地接过:
“多谢君上!玉皎、定不辜负君意!”
她手心紧握着那沉甸甸的青铜舟离开。
赢厉,那个帝王,亦拿起锦盒里的另一半青铜舟,大拇指微微摩挲,眸色讳莫如深,无人能揣透他的心思。
青铜舟,一分为二,又可合二为一。
同舟共济,同心协力。
*
陈玉皎走出龙台大殿时,远处宽阔的广场上,一抹高大冷峻的身影正在等待。
战寒征一直在等她,之前看她朝堂上不卑不亢,如今见她从宫殿走来,一袭天蚕冰心衣随风飘飘,其上的玉片清透冷凌,流光曜曜。
御赐冰心朝服,御赐龙匕。
看着她步步走出来,战寒征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陈玉皎却并未在意他,路过之时,径直朝着宫外走去。
但战寒征那高大的身影忽然走过来,坚硬的胸膛身躯拦住她的去路。
他低声道:“陈玉皎,你可知你今日所做之事,有多危险?”
他有直觉,那道祥瑞之光,定与陈玉皎有所关联。
现在甘老奉常、赢太傅、宗太保等人都去盘查了,一旦查出来,她将万劫不复!
陈玉皎淡凌看他一眼:“与你无关。”
尔后,径直从他旁边擦肩而过,轻盈的衣袖随风轻飘,都没有触及到他的身体分毫。
“陈玉皎。”
战寒征叫住她,深邃的视线落向她:“你确定要继续走下去?这条路不是宅门那般简单,兴许、你会丢命!
想杀你之人,不会减少,只会越来越多!”
如今是朝堂这些内臣,若她抗衡不了他们,便是死。
即便抗衡成功了,一个能控制三公九卿、让华秦变法之人,亦会引起六国之忌惮。
到那时,十面埋伏,危机重重。
陈玉皎脚步微顿,但并不是迟疑,而是身躯笔直,单薄的身形始终有寒冰一般的坚凌:
“陈家清流,只为帝王、只为天下社稷,无惧生死!”
清丽有声的话语掷地,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战寒征看着她的背影,周身清透的玉片在阳光下流光粼粼,那一身的气节,让恢宏的宫殿、巨大的饕鬄石雕等,全数沦为她的背景,瞬间黯然失色。
他深邃的墨眸一眯,清流?只为帝王,只为天下社稷?
心中某些决定,渐渐开始动摇、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