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信人间别离苦(4)
作者:易易初梨   夙念成诗忆锦年最新章节     
    即使和初见完全不一样,他此时一眼就认出来了。而在认出瑰云的那一刻,虞梓封存的记忆不断涌现,那一幕如同昨日才发生一样,那样鲜活,如同此刻他那跳动的心脏。

    十几年前的那一天,他被华璎那家伙骗到密林。华璎发疯不理他的时候,他从树上掉下来,就是眼前之人将自己救了。虞梓至今记得她的名字,和她的人一样美好的名字,

    “瑰云”,他叫出声,两行清泪从他脸上滚落。

    “沉思往事立残阳”,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终于深切的理解了这两句诗的意思。

    芸香听到这个名字也愣了一下,“瑰云”,那不是素楝小姐的妹妹吗?是天上岑家的女儿,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她不禁鼻子一酸,她也想到了从前,想到了素楝。

    她的小姐现在怎样了呢?

    虞梓同样探了探鼻息,还好命还在。他坐在床边,紧紧握住瑰云的手,心中满是悔恨。他早该认出她的,在她第一次叫他“阿梓弟弟”的时候,又或者在之后的很多次,觉得她的身影熟悉的时候,又或者就在不久之前,她叫他“阿梓”的时候,又或者在她一直戴着面纱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他们原本就认识。

    在大夫来之前,虞梓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怎么也想不通,那样光彩艳丽的仙子,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虞梓一想到那日在海边遇到瑰云时她的样子,他的心就忍不住抽搐。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大夫赶到,虞梓才放开了手。众人忙碌,他被芸香赶出房间。他就站在门外,看着丫头婆子进进出出,匆匆忙忙。这个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刚刚在院子里他不愿承认的那件事。

    他好像对瑰云有一种特殊的情愫,在还不知道她就是瑰云的时候,他就对她有了不一样的牵挂。这次,不是被她的美丽惊艳,而是就这样慢慢的陷入了她给他设下“包围圈”,在那一声声“阿梓”中,他早已走不出来。

    原来戏文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便是这样的感觉。

    他就这样站着,直到太阳落下山,晚风烈烈,他的心突然就舒畅了,再没有那白日里的烦闷。直到芸香大声喊他,他才从那不真实的世界惊醒。芸香在想,是不是要大夫也给阿梓看一下,他的耳朵好像出了问题。

    虞梓想要进去,芸香告诉他瑰云已经睡了。她早从虞梓异常的举动上看出了,这女子应该就是饕餮山上的旧识。

    “你认识她。”芸香道,她没有使用问句,

    “是的,她是素楝的姐姐。”在经历了心情的跌宕起伏之后,他平静了下来。“她是岑瑰云,是素楝的同母阿姊。”

    芸香恍然大悟。她有些庆幸,虞梓和自己当初救了她,也留下了她。

    二人静默很久,没有说话。天上逐渐升上了星子,本来以为会有的暴风雨终究是没来。但此刻这二人心中是惊涛骇浪。故人来访,唤醒了他们年少时疯狂冒险的记忆。

    芸香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既然此人是小姐的亲姐姐,那阿梓也算是她的亲戚。这件事他必须知道。

    “她怀孕了。”芸香道。

    “嗯?”虞梓有些困惑,还没反应过来。

    “瑰云姐姐怀孕了。但是孩子已经没了。”芸香想起刚刚几个小时的惊险,瑰云因为擅自喝了堕胎的药,差点一尸两命。虽然发现的还算及时,但是孩子是保不住了。

    虞梓还没搞清楚有孩子的事,就被告知孩子没了。他困惑的看了看芸香。

    “她吃了药。”芸香耐心跟虞梓解释道,“但是我到现在也没想到,她是哪里弄到药的。她没出过门,也没请我给她买过药,差一点儿就出大事了。”

    “是我。”虞梓沉吟片刻道,“我给她买过药,但是我看过药方,没问题。”

    芸香没有说话。她一开始也没想明白,但是在看到她桌边那一沓药方时,才看出问题来。因为初来这岛上时,她跟着虞瑾帮忙治病,渐渐对医药生了兴趣。在虞瑾走后,也常常自己翻看医书,研习药理,而那些单子上用笔圈起来的几味药让她心惊。“桃仁、黄芪、益母草……”结合虞梓刚刚说的那些话,她瞬间明白了,也明白了为何之前瑰云热衷于看书。

    她必然是生了决绝的心不要这个孩子,所以才悄悄作了这些准备。读医书、开药方,再托什么也不懂的虞梓去买,然后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孤注一掷。

    到底她经历了什么,才会这样狠绝呢?

    屋外这两人,想的是同样的问题。

    虞梓反复的看自己的这一双手,无意中,他差点害死了两条命。

    “我去厨房,炖点汤,还有她的药。”芸香心里觉得愧疚,如今能做的就是让她身体快点好起来。只是这身体上的伤病总有好起来的一天,那心里的伤……

    虞梓含糊的答应了一声,起身朝房内走去。

    瑰云还没醒,脸上依然没有血色。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就这样凝视着眼前虚弱的人。她是那么安静,连呼吸声也听不见,虞梓好几次去探她的鼻息,直到确认她还好好儿的才放心。这样守了好久,直到芸香熬好药端进来,看到的便是神游天外、端坐在床边的虞梓。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阿梓。她所见的阿梓,聪明、活泼、乐观,到后来虽然多了点成熟,但是大体还是跳脱的时候比较多,除了提到他大哥的时候有些郁闷,其它时间对他来说都是明快的。

    芸香走近,准备叫醒瑰云喝药,大夫交代不能耽误时刻。这个大夫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方外高人,在这岛上颇为有名,芸香一向崇拜的很,是以不敢有一丝怠慢。

    可是当她走到床边一看,瑰云早就醒了。而床边那个呆子,却还不知道。不知为何,看着这样滑稽的场面,芸香没忍住笑出了声。虞梓像是被梦中惊醒一样,噌的一下站起来,与芸香撞了个满怀,汤药洒了一地。

    虞梓第一反应不是去看自己弄脏的外袍,而是去看床上的瑰云是否受伤。他摸摸拍拍反复确认瑰云未被溅到汤药,这才放心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瑰云觉得眼前木讷的小子很是好笑,也笑出了声音。这是她那日在银霞谷和素楝他们分别后,第一次笑。

    芸香肯定无法想象,有谁会用“木讷”来形容虞梓。这个人是随着年岁渐长变得稳重了一些,但是和“木讷”是完全不搭边的。

    虞梓听到这笑声,像个弹簧一样,立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吓得芸香赶紧往后退,她再迟钝也发现了虞梓的不对劲。看着被泼一地的药和眼前不适宜自己待的情形,她赶紧逃离现场,“我再去端药,这药得按时喝”。

    瑰云对她回以微笑,而虞梓就迷失在这样的微笑里,一如初见。

    “你不认识我了吗?阿梓弟弟?”瑰云恢复了一些精神。原本她隐瞒身份,就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按照世人的标准,无论有何苦衷,也不能丢弃自己的孩子。只是她早就下定决心,绝不会这样做。

    她因为盲目信任,将自己置于险境,又因为软弱,将自己推进命运的泥沼。她绝不会再走错一步。如今目的已经达成,她感觉一身轻。她看着眼前的虞梓,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有些毛躁,又有些单纯。

    “认,认识。”虞梓自诩口才天下第一,却在此刻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其实早就想好怎样跟瑰云说第一句话,她刚失去孩子,要照顾她的心情……他想了很多第一句话,但是都没能说出口

    但看起来,瑰云比他坦然自在。虞梓有些不知所措,对着瑰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配上他华贵的衣衫,颇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瑰云又笑了,这个弟弟实在有趣。虞梓只好陪着笑。而随之而来的芸香和猗猗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奇怪的画面。一个刚刚失去孩子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的躺在床上的人,和一个大高个子满身汤汁的男子,看着对方笑个不停。

    芸香看着碗里的汤药,无论如何不能误了时辰,这是身为一个医者的自觉。她轻咳一声,走到床边,把那个傻大个儿推到一旁,准备扶瑰云起来喝药。

    虞梓见状忙上前帮忙,却看着瑰云身着内衫,自己去扶颇为不便。芸香把药碗一把塞进虞梓手里,将瑰云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又伸手去接药碗。

    “我来,我来!”虞梓心想,这个我会。他曾跟着兄长打过下手,喂药他最拿手。瑰云喝完药,背靠着床头,芸香又拿了几个软枕她靠着,瑰云向她微笑道谢。芸香看着眼前云彩一样剔透的人,实在无法将她和刚刚从海边带回来人联系在一起。

    众人围着瑰云,都没有说话,却也都没有走。瑰云看着他们,知道自己需要有些交代。

    “芸香,”瑰云叫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芸香使劲儿的点点头。她仿佛在瑰云脸上看到了素楝的影子,这一刻似乎要流下泪来。瑰云拉着芸香的手,理了理芸香因为忙乱而散落的头发。这些动作她做的娴熟却又自然,即使和芸香相处的并不熟,芸香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只觉得眼前这人亲切的紧,又温柔的很。

    “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一开口,声音更为温柔,像那五月的玫瑰花瓣。

    “不,不,你是小姐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芸香话一说完,又觉得不对,这样不是将自己和小姐放在同等地位吗?要是三公子听到,又该说她不分尊卑了。只是这些年在这岛上和虞梓生活,实在没感觉到自己是个丫头。

    “那我就不客气叫你一声芸香姐姐了,但一定要让我谢谢你。”瑰云说完,看着虞梓和猗猗,“也谢谢大家,让大家为我担心了。”瑰云说完这话,看着虞梓。

    虞梓不说话。

    “阿梓,你没有话要问我吗?”倒是瑰云先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没待虞梓回答,芸香倒是憋不住了,“怎么没有,你怎么没回天上呢?你怎么就受伤了呢?你家里人呢?还有,你为什么瞒着我们不要这个孩子?”芸香像倒豆子一样问了一连串问题,急得猗猗使劲儿拉她的衣袖,可是仍旧无法组织芸香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可是芸香是藏不住的事儿的人。

    “不妨,”瑰云示意猗猗不必阻止,可她说完这话就咳了起来,脸色雪白,唇色艳红。

    “先不说了,等你休息好再告诉我吧。”虞梓急忙道。他已经从震惊和惊喜一系列情绪中解脱出来,逐渐恢复正常。

    “好。”瑰云笑着答应。芸香照顾她睡下,众人退出了房间。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芸香小声对猗猗说。

    “你是不该跟她说孩子的事。”猗猗向来正直,芸香特别讨厌他这一点。

    “可是,没有妈妈不爱孩子。”

    “正是因为这样,你不该问。她应该有难言之隐。”

    这夫妻二人边说话边离开了这个小院,只留下虞梓一人,没有离开。他深深地看着那房间的光亮,“瑰云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第二日清晨,芸香来看瑰云的时候,发现靠在门口睡着的虞梓。

    芸香心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真的要变天了。”虞梓什么都好,就是小时候养成的贵公子个性不太好,什么东西都得达到一定标准才行。要说这睡觉,寻常的床上他都睡不着,必须是镇东黄师傅手工制作的床,再铺上商船从京城运来的软衾……

    看着虞梓的样子,可能他自己也不相信,有一天能在台阶上睡着。芸香叫醒虞梓,和他一起进去看瑰云。就这样过了好几日,虞梓放下岛上的一切事务,全心的陪伴瑰云,芸香带着她那高于常人的同情心,也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瑰云尽快恢复,而众人也再没有问那晚没得到答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