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荒寒,雪宫廊桥,薄雪悠落。
医官从藏书阁的台阶走下,恭敬行礼道,“风长老,月长老有要务处理,不便见客。”
我叹了口气,此一别或许此生再难相见。
身旁的阿沅拽了拽我的衣裙,“娘亲,月舅舅这几日可忙了,都没时间陪我玩儿。”
我摸了摸阿沅的头,抬手让侍卫将樟木箱放下,对医官嘱咐道,“这些药材是我托宫门据点寻来的,仔细保管好,月长老研制新药应当用得上。”
“是。”
“另外让他多……”
“保重”二字到唇边又咽下,此时若说出口,恐怕又要引得他担心,“算了,没事了。”
这些年来我对月长老十分感激,跌落风川崖,斩杀异化之人,斩杀点竹,数次相救,他皆拼尽全力。
我知云雀去世后他一直孤身一人,于是牵起阿沅的手,迈步离开月宫时叮嘱道,“阿沅,以后得空要常来找月舅舅玩儿,可以吗?”
“当然!”阿沅扬起小脸,笑容温软,“月舅舅常教我辨识药材,花舅舅会给我寻来集市上的小物件,还有雪舅舅,他做的咸粥可好吃了……”
他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弯下腰,小手掩着嘴,凑近我耳旁悄声道,“不过还是不比上官婶婶,做什么菜色都好吃!”
我捏了捏他的小脸笑道,“贪吃。”
“那角叔父呢?”
阿沅歪头思索片刻,“角叔父总是很忙,有处理不完的政务,有点凶……”他脚下踢开一枚小石子,“但对我极好,总是笑吟吟的,上官婶婶说叔父只有看到我和爹爹才会难得露出笑容。”
我们牵着手,慢行在山间小路,阿沅乌墨的瞳仁莹亮温润,映出白雪的柔光,“娘亲此番离开,要去很久吗?”
他撅起嘴不愿道,“那我岂不是要听他的话了。”
“他是爹爹。”
“没有娘亲在,他欺负我都没人帮我撑腰了……”阿沅撇撇嘴,愁容满面。
忽而有些后悔摔打药瓶以及动不动要赶宫远徵出徵宫了。
我蹲下身,刮了下他的鼻尖,忍不住轻笑出声,“爹爹哪里舍得真的欺负阿沅。”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手搂住我的脖颈,在我耳边喃喃道,“娘亲可不可以快些回来,阿沅会很想你,很想很想……”
心底的酸涩就要压不住,我忍着喉间的哽咽抚了抚他的背,“阿沅,要好好听爹爹的话,知道吗?”
他松开手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抬手理了理他发间的小铃铛,“想出去玩要跟玄冥说,除非危险,不可甩开红玉侍,这点一定要记在心里。”
“知道了。”
我起身继续牵着他的手前行,薄暮夕阳落在徐徐前行的人影上,霞光洋洋洒洒在灌木丛里未融的残雪上,浮动着金色的光点。
余光从身旁的小人身上扫过,我鼻腔发酸,掩饰眼底的苦涩,努力勾唇道,“还有犯了错要道歉,道歉并不丢人,这是担当,这一点你也一直做得很好。”
他摇了摇我的手,唇边泛起一丝得意的笑意,“娘亲教过的,我都记在心里。”
不知不觉我们已出了后山,回徵宫的路上我又嘱咐了许多,跟在身后的晚樱越听眉头皱得越深,隐隐不安凝在心间。
徵宫大门一打开,宫远徵正站在院中央,暮色沉沉,廊檐下烛火摇曳,映出他眉宇间的疲惫。
他将手里的折子递还给常管事,“就按这个,明日临行前再检查一遍。”
“是,您放心。”
明日一早我就要启程了。
常管事恭敬接过,走下台阶见我和阿沅站在门口,连忙行礼道,“冷夫人,小公子。”
“徵公子对您此次出宫门颇为用心。”他顿了顿,眉开眼笑道,“看来宫门里的流言不攻自破了。”
我点头回应,“有劳常管事。”
“夫人客气了,老奴还要赶回长老院,先告退了。”
阿沅松开我的手,紧跑几步来到宫远徵身边,“爹爹,我的灰陶响鱼买到了吗?”
宫远徵今日受宫尚角之命前去旧尘山谷,答应帮阿沅带小玩物。
他蹲下身,眉眼间流露出歉意,“对不起,爹爹办完事,那胡商已出城了。”
阿沅失望地低下头,宫远徵赶忙接着说道,“不过爹爹给你带了冰糖葫芦和雪茶酥,我答应你,下次一定给你买到,好不好?”
阿沅当即扬起笑容,伸出小手道,“那拉钩。”
小孩子总是好哄,不像大人,嘴硬心软。
宫远徵这才松了口气,跟他作下约定。
我慢步走过来,阿沅已跟着晚樱前去用膳,宫远徵的眼眸仍停留在那小小的背影上。
余光瞥见我,眸光当即沉下,故意转过身拿起花浇,侍弄花草,满脸不悦。
出宫门的日子愈近,他已经接连数日偷偷生着闷气,心里的烦闷无处发泄。
毕竟我们才刚刚放下心结,错失五年,他舍不得让我再离开他身边。
我将下人屏退,慢步走到他身旁,偏头寻他愠气的眼眸,“我也想吃雪茶酥。”
“没有。”
我目光专注地看着他,唇边流露出柔和的笑,“偏心,我还没走呢。”
宫远徵淡淡瞥了我一眼,将脸扭向一旁,仍旧不语,“哼!”
他正在气头上,明明脸色阴沉,眸中却止不住委屈,我悠悠开口道,“徵公子,扔下我和阿沅,一连五年不回宫门,我都没来得及生气……”
“我哪里知道有阿沅?”他视线终于落回我身上,眼神暗了暗。
我故作恍然,点头道,“你的意思是不能扔下阿沅,可以扔下我?”
“你怪会断章取义的。”他瞪了我一眼,唇角微微下垂,压抑的委屈一点点在眼眸中化开,“且我那是事出有因。”
宫远徵不笑的时候,神色过于冷峻,给人难以靠近的感觉,但其实心里早就绷不住了。
“什么原因?”他确实从未提及离开五年的缘由,我心里对此也有些好奇,盯着他愈发撑不住冷漠的眼眸,“因为恨我?”
他周身散发着深深的无力感,委屈令他眼眶发红。
对我的恨意怎么可能撑得过五年呢,否则也不会一得知那莫须有的婚事便立即返回宫门。
想起即将到来的分别,心暗自揪成一团,他指尖收紧,偏头气恼我,“对,就是恨你,不该恨你吗?”
我一怔,心里明白他一时气急,但心口还是被悔恨撕扯得支离破碎。
“确实该恨我。”
夜色深沉,我缓缓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殷红的眼尾,如果能一直恨我,也许失去彼此之后,痛苦也能少一些吧。
半晌唇瓣用力抿了抿,扯出淡淡的笑意,“那便一直恨我吧。”
话落绕过他身旁,快步向正殿走去,身影错开时两双眼眸同时落下泪来。
宫远徵眸中的冷漠溃散,填满懊悔,“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