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爹爹回来之后,我挨打的次数变少了,牤牤做的菜也越来越好了,但是我还是无法忘记,在这两三年里,沉浮在倒周府上空的阴云。
之前有件事忘说了,我们住在老干部局的时候,小鹏叔叔上门找过我们,当时他很凶,满脸急不可耐,要求公公牤牤赶快还钱。
公公问他:“小东的事,还没有出结果。你和他平常关系那么好,开车、打牌都在一起。现在他刚刚出事,你就上门要钱?”
小鹏叔叔梗着脖子:“你的意思是不还咯?”
牤牤拉了一下公公,笑着对小鹏叔叔说:“不要那么急,先坐下喝口水。”
待小鹏叔叔坐下了,三个大人就在客厅里谈事,不让小孩听。
结果才过了十分钟左右,三个人又吵了起来。
我悄悄打开房门偷听,被牤牤一把拽了出来,她指着我对小鹏叔叔说:“你放心!就算小东回不来,我们也会还你钱!就算把远狗卖了,我们也会还你钱!”
小鹏叔叔脸色很不好看,阴沉地瞪了我们一眼,打开门,气冲冲地走了。
这件事之后,我更加觉得,我在这个家里,随时可能被抛弃,或者被卖掉。
有天中午,我路过大姑姑的水果店,发现是伯母在这里看店,我口干舌燥,就向伯母要了一瓶水。
伯母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出来,我拧瓶盖的时候发现,这是已经打开过,重新灌装的。
伯母笑眯眯地说:“这瓶水两块钱。”
我喝了一口,发现是白开水,估计是他们自己灌装的。
“我暂时没有钱,就当借的,可以吗?”
伯母听我这样说,还是笑眯眯的,“可以,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过了两天,我攒够了两块钱,上门来找伯母,她收了那两张绿色的票子,放进抽屉,上了锁。这才招呼我坐下。
我摇了摇头,说公公在城中超市等我。
没想到伯母说出一番话来:“你公公也不是什么好人。早先你小时候爱哭,你公公就说要撕烂你的嘴巴,再把你丢了。要不是你牤牤拦着,你早就没命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礼貌地笑笑,告别了伯母。
从小到大,只要是亲戚闲聊,总爱说我的身世,一次次谈论我被母亲、父亲抛弃的事,我还是头一回从人家嘴里听说,公公也要丢了我的事。
但我相信伯母并不是空穴来风。
公公脾气暴躁,指定是受不了小孩哭闹的。而且他动不动就打人,下起手来没轻没重,我想他对生命是没有什么敬畏的。
暴力,是他的一切。
只是知道了这些,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我是个爹爹、母亲、公公、牤牤都会舍弃的孩子,不管是扔大桥边上、茅厕前头、撕烂嘴巴丢地里、卖去还债,都不过是舍弃我的一种方法而已。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活着呗。
我正常上学放学,看电视、杂志成了我最大的乐趣。
今年有个叫《水月洞天》的电视剧热播,十分好看,就是间隔广告太长了,放完广告,还要单独放一次主题曲,再放一长段广告,才回到正片。
那广告我都快会背了。
歌也学会了。
我在想,世界上会不会真有这么一个地方,与世隔绝,有着各种各样的奇妙人物。
那首主题曲也好有意思:登高一呼时才懂,始终在为你心痛。俯首对花影摇动,都是东风在捉弄。
e=(′o`*)))唉,假如世上有一个人也会为我心痛就好了。
下午看《水月洞天》,晚边看《虹猫蓝兔七侠传》,这个动画快要大结局了,只是中间我错过了好多剧情,有些地方已经连不上,看不太明白了。
大结局那天我没赶上,等我回到化工厂的时候,播放时间已经过去了。
第二天在学校里听同学说,黑小虎坠崖死了,虹猫他们赢了。
这倒叫我想起跳崖的乔峰来。
我始终不明白乔峰为什么要抱着阿紫跳崖。
阿紫又不是什么好人。
而且乔峰喜欢的不是阿朱吗?
阿紫死她自己的,你乔峰跳崖是为啥?
爱情啊,还真是我暂时理解不了的东西咧。
那天放学我要值日,走出学校的时候,已经没几个人了。下坡的林荫道上,有个人拿着mp3在放歌:“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为你我学会弹琴写词,为你失去理智……”
我走过去,想问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那人已经走开了。
又过了些时日,班级座位调动,我从后排调到了第三排,跟一个姓罗的同学当了同桌。
这个罗同学成绩不错——额,主要是我自从转学之后,就一直考二十多名,所以在我前头的,我都称之为成绩不错。
罗同学具体长什么样我已经忘了,气质可能是有点偏儒雅的,皮肤应该比我白。
有一天午睡的时候,我还没起床,就被同学们起哄的声音给吵醒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我和罗同学在趴桌子午休的过程中,无意间手臂靠在了一起,脑袋离得也不远。
我赶紧起来,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坚持装作没事,果然,过了一会儿,起哄的声音就消歇了。
等罗同学醒来之后,我也没把这事告诉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罗同学虽然长得白净儒雅,但是那个影子人比他好看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那个影子。
我心里正叹惋呢,班主任何老师匆匆走进了教室:“同学们,刘蓓同学今天回学校看望大家,希望能和大家一起玩,待会儿大家见过她之后,就可以自由活动。这节课就改为体育了。”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何老师又走出去,下楼去接刘蓓上来。
我被欢呼声吵得脑袋嗡嗡作响,刘蓓不是走了吗?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等刘蓓穿着一身蓝色缎面裙子,站在讲台上发表小演讲时,我的血液凉透了。
刘蓓对我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她不仅仅是像苏珍珍那样对我进行了校园霸凌,超出苏珍珍之外的,她还代表着阶级压迫——
出于权势,她抢走了我的竞赛名额。
出于权势,班主任对她谄媚逢迎。
出于权势,没有人为我受到的各种明摆着的不公待遇做主。
如果刘蓓仅仅是对我搞点小动作,带着人孤立我,那她都只不过是苏珍珍2.0,但刘蓓不让我进电脑室,不让我上体育课,抢走我奥数竞赛名额,从我书包里翻出我爹的遗书,说我是劳改犯的女儿。
这些都是苏珍珍做不到的。苏珍珍和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哪一方都没有得到过老师的支持。
我想起去年,牤牤叫我教她写字,她只向我学一个字——“冤”。
我也大略听牤牤讲了,原来爹爹的消失,是因为县里有人拖了我们的河沙,又不给钱。爹爹去要钱,结果被陷害成“敲诈勒索”,就这样被人关了起来。
而爹爹能正大光明回家,是因为在卖掉一块地,抵押了各种资产,请来了记者,登报之后,引起了省里的关注,将他平冤昭雪了。
害他的县令尹光明,被关进了大牢,判刑十七年。
尹光明判决的那天,几千百姓走上街头放炮庆祝,还有人打起了横幅。从那之后,我爹的身份两级反转,从阶下囚变成了英雄。
爹爹还捐了二十万给村里,用来修路。
听牤牤说,那些人拖走我家的河沙,为的是抬高水坝。而抬高的水坝,淹没了两千亩良田。倒周府却没有任何补偿。
因此河沙事件非常敏感,爹爹要沙子钱的行为,被当成了出头鸟。尹光明想把爹爹当成“刺头”典型打压。
爹爹被抓了之后,托大姑姑卖掉了我们在开发区的一块地,若干的钱交给了县衙,换取了爹爹的保释。
爹爹出来后,立刻逃往广府,在广府上网发文,又认识了一些记者,花钱找了报社,他和记者一起潜回倒周府,调查了水坝抬高项目的真相——尹光明招商引资、港府商人佟修竹中标,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抬高水坝,淹没良田,没有补偿,强征河沙。农民闹事,爹爹出头,关押恐吓,打击报复。
爹爹咬牙付出200万代价后,终于成功登报,平冤昭雪。
记者把爹爹写成了英雄,但爹爹一开始只是为了要回他应得的沙子钱。
在第一次去要钱受了恐吓之后,才开始收集证据,想要替自己,讨个公道。
没想到第二次去,带了录音笔,偷偷留证据的爹爹,不仅没有要回河沙钱,还吃了赵班头的老拳——管衙役的赵班头,按尹光明的吩咐,把我爹打进了医院。
爹爹出院之后,火气更大了——妈的,河沙钱不给,你还打老子?
他开始查水坝的事儿,没等他查,就看到了有农民围住了县衙。爹爹上去问了个清楚明白,才来到老干部局,跟公公牤牤商量——他决定把水坝的所有黑幕都掀了。
具体方法就是,上元大都,假装跳楼,引人围观,然后洒“遗书”,上面呈表冤情,引人同情。
只可惜,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被抓——爹爹被押送回倒周府,关进了大牢。要不是有农民兄弟闹事施压,家里又花钱赎人,元大都当年对记者、报社管的又松,沉冤昭雪还不知要等多少年。
当然,如果尹光明早些给了那几千块河沙钱,兴许也没有后面这么多事。
尹光明进去了,爹爹出来了,刘蓓的父亲调走了,刘蓓也跟着离开了。
我以为,尽管家里人都可能会舍弃我,但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它仍然是有“公平”的。
虽然这个公平来的迟了些,但我从没想过,它还会消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