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里经过杨柳岸,经常会想象月牙湖上有泊船,柳永就站在岸边跟人依依惜别:“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大约古人就是在这样有诗意的环境下,才能写出那样的篇章。
然而,我并非古人。
我夜里会沉醉星河,月牙湖远处的星火点点,会化作我心里的万家灯火。
我总以为那万家灯火,应当是充满烟火气和幸福的。所以我经常跟我爸爸说,我幼年不幸,因此如今才如此自卑——是的,长久的锻炼没有使我的身体更好,反倒加剧了我关于相貌方面的自卑。
甚至有一天在买水果的时候,我跟我爹说,我认为我是一个有缺陷的人,比不上我的任何同龄人。
爸爸惊问:“你有什么缺陷?残疾吗?”
我叹气说:“我长得胖、丑,还近视。”
你看,我已经不自觉把他们说的那些话,套在了我心里。
据我的同学朱珊珊说,我刚来大学的时候,即使是最后一个床位了,我也笑的很开心,自信又沉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然而我大三的时候,却是这样的心理状态。
也许很多人不明白,不就是几句屁话吗?为什么一下子,人就从自信飞扬变成了“自我缺陷”?
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真的在“锻炼”,真的按照我爸爸的要求不停地去完成一万步的要求。
心理学上对这种状况有个专有名词“态度-认知失调”。
假设让一个反对抽烟的大学生,去抽烟,并且开始隔三差五的抽烟,他很快就会变成抽烟的支持者。
而让一个有抽烟习惯的大学生,去参加禁烟演讲,禁烟活动,很快他就会戒烟,并且反对吸烟。
可能他们一开始的心理状态,全都是“我讨厌吸烟”或者“我喜欢吸烟”,但他们做了与自己认知完全相反的事情之后,他们的心理会快速扭曲,贴合成符合现实状态的样子。
一号志愿者的心理路程是:“我讨厌吸烟——但是我现在吸烟了!——吸烟应该是有某种好处的,不然我怎么会吸烟?——对!吸烟有好处!——我喜欢吸烟。”
二号志愿者的心理路程是:“我喜欢吸烟——但是我参加了反对吸烟的活动!——我还开始剪掉别人的烟头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不,我这样做才是对的!——我应该反对吸烟!吸烟本来就没有任何好处!——我反对吸烟!”
这是人类心理的自我保护机制,很少有人能够突破它。当你做了一件违背你原本认知的事,如果你不扭曲你的认知,你就要承认自己错了——我做错了事,而且还在持续做错的事。
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很多人在被人点破错误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否认——恼羞成怒”。
而我“相貌缺陷”的这种认知形成,又嵌套了多重认知失调。
首先,肥胖对身体确实不好,多囊卵巢综合症的治疗也需要配合减重,然而我明知如此,却多年不改,因为我已经肥胖了,所以我的认知也跟着扭曲,我开始为自己的肥胖辩解站台。
其次,肥胖不能算“缺陷”,因为它不是残疾。而且肥胖无需自卑,它只是你身体的一种状态。这可能才是更符合事实的认知。
但是在减肥这件事上,我得到的认知引导却是:肥胖等于丑陋,丑陋等于被嫌弃。肥胖等于不可爱,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会越来越被周围的人嫌弃。
也就是说,当我开始切实执行我爸爸制定的每天一万步的计划时,尽管我内心怀揣着人文光点,但我的身体却在切实承认:我肥胖,我丑陋,我被人厌恶。
这样,我如何能不自卑呢?如何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缺陷,被人讨厌的人?
这个世界上太多关于审美的认知,太多关于讨好他人适应环境的认知,却极少有关于“如何做好自己”的认知和教育。
我们本不需要在胖和瘦中间选审美站边,本不需要去适应根本不存在或者说影响力根本没那么可怕的“周围的人对你的看法”。
无论如何,你只是你。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其他的一切根本无需在意。
更何况胖瘦这点小事。
然而这样的认知,是在七年之后,我才能清晰明确地说出来,当年的我,只像是困在纸箱里的老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我困在了由我爸、我大姐、我牤牤,乃至全世界主流惯性审美,一起搭建出来的认知牢笼里。没有任何科学和唯物可言,阴暗的老鼠钻进了下水道,躲在腐烂发臭的阴沟旁边,照见了扭曲的鬼影——原来我长这样,原来我肥胖又丑陋,毫无可爱之处。
好臭,这是什么东西?
啊,原来是我自己。
老鼠流着泪,掉进了阴沟里,在腐烂发臭的沟渠里随波逐流,被无处不在的“审视”腐蚀了心灵。
一个有多囊卵巢综合征,雄激素水平远超同类的人,减肥岂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了老鼠,自然有老鼠的生存之道。
到了冬天,我已经厌烦这套必须每天一万步的规则。
我开始在寝室手摇手机,传感器自然会计算我有一万步。
到了后来,我甚至连手摇都厌恶再摇,我宁愿冒着风险试一试,看看爸爸会不会真的断掉我的生活费。
结果是没有。
但是当月因为两次去医院看病,我的生活费也十分紧张了。好在离下个月打生活费没多久,有惊无险地过关了。
我记得那天课程比较满,甚至晚上也有课。下课的时候,我才走了六千多步。没办法,只能跑到操场上的跑道多走走。在跑道上的时候,我戴着耳机听歌,耳机线一摇一晃的,有时候会产生一点噪音。
宁府的夏季漫长且炎热,冬季却没有湘南那么冷,反而像是湘南的深秋一般,在外活动十分舒适。我曾经在很多运动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在外活动,而拍照发给爸爸。并且跟他说自己心理其实已经千疮百孔了,过去的一切萦绕在我心里,仿佛在缓慢地腐蚀我。
但是他总是不在意,他对我说:“过去的磨难更加成就了如今的你,等你回头去看,所有的风雨都成了你现在的伴奏。”
歌颂苦难的人真是恶心。
他们背叛了过去的自己,还要求身负苦难的人也背弃自己的过去。
尽管当时我说不出这么明确的话来,但是作为一个本来室内待着都觉得自己在受到目光煎烤的人,还被迫到人多的室外来活动。我的不满与日俱增,今天终于达到了临界线,我情愿他停了我的生活费,我低头向张玲尘求教,一起去勤工俭学好了。
在被晚上踢足球的人一个足球险些命中的时候,我一个旋转强行躲开,让足球往破洞铁网里抛飞。捡足球的人埋怨地看了我一眼,我回以更加冷漠的视线之后,我去草坪捡起我的尖叫饮料,匆匆离开了操场。
我讨厌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