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强逼,妘璎是被“十八蛊族圣女”的名头蛊惑去的。
十八蛊族向来无人敢踏进,圣女更是神秘中的神秘,谁都想揭开蛊族层层面纱,瞧个仔细。
可即便是名震武林的妘家堡,也没那个单枪匹马来探寻的胆儿。
所以乍听之下,妘璎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前往圣女府的路上,他也曾略有反悔,可还是抵挡不住浓浓的好奇心,最终还是带着点惴惴不安,踏入那道被无数人想象过的门槛。
经过两道院子,才是正厅,妘璎没见一奴一婢,也没见一虫一蛊,但他紧跟夜梦天,不敢擅自停下脚步。
厅门大敞,两人走到门口时,一条颜色极漂亮的臂粗金蟒悠悠游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条翠竹般碧绿小青蛇。
妘璎骇了一惊,夜梦天也吓了一跳。
好在百里钊的声音及时传来:“它们是替我迎接你们的。”
夜梦天松口气:“你若慢讲一会儿,我就出手将它弄死了。”
“弄死可以,就怕你赔不起,”百里钊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笑意,“这可是万金难求的纯种黄金蟒。”
“那我还真赔不起,”夜梦天抬脚跨进正厅,“贵客我帮你请来了,你人呢?”
百里钊道:“正忙,稍等。”
说罢,她吩咐金蟒和青蛇,“小金小青,招待一下客人。”
蟒蛇无手无脚,怎么招待?
妘璎好奇不已,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它们,完全没了平日的纨绔作派。
夜梦天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圣女府他来过好几次,却是今天才知道百里钊养有蟒蛇这种东西。
还能替主人待客。
啧,倒要看看它们怎么伺候人。
妘璎和夜梦天几乎是屏气敛息的等着。
然而,金蟒却窸窣爬上主位,大爷似的往那一坐,不动了。
妘璎感觉自己被嘲讽。
夜梦天也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贵客。
就在这时,小青蛇却爬上主位旁的平石方桌,尾巴一伸一卷,勾着紫砂壶很熟练地倒出两杯凉茶。
两人还来不及惊讶,盘坐半个身体的金蟒也动了。
尾巴一甩,褐色茶杯就被扫出桌面,直直飞向夜梦天胸前。
高度合适,夜梦天抬手就能接住。
之后蟒尾二甩,另一杯茶到了妘璎手中。
两人被这样的骚操作搞得惊讶不已。
“夜某今天沾四公子的光了,不然还享受不到这份殊荣,”夜梦天笑着走向客座,并伸手示意妘璎也坐下,“之前在哪儿,怎都没见着?”
“上回就在房梁盘着,你没注意而已,”百里钊说着话,人已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帕子还擦着指尖湿泥,“百里钊怠慢四公子,海涵。”
屁股刚刚搭上客座、正小心翼翼正襟危坐的妘璎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什么?百、百里钊?”
夜梦天没想到百里钊见面就直接表明身份,不由愣了下:“啊,她……就是长公主殿下,百里钊。”
妘璎半天没回过神。
但当他反应过来时,便立即明白,若不付出点代价,他这个不该知道重大秘密的人,是走不出圣女府了。
另一边,金暮黎坐在兰尽落房中,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兰尽落坐在床上,像只瘟头瘟脑的呆鸡,闻言,他抬手捂住脸,闭上泛红的眼。
金暮黎的指腹轻点两下桌面:“跟我也不能说真心话么?”
兰尽落摇摇头,半晌才拿开手掌,似要哭了般低低道:“妘璎说得没错,我的确对青芜心思不纯。”
金暮黎“嗯”了一声:“早看出来了。”
兰尽落见她反应平常,并无异样,才接着低诉:“原本,我是个打死不信一见钟情的人,可,偏偏就是我,一面就动了心。”
金暮黎静静听着。
她知道,此刻,她不需要多说话,只要做个合格的倾听者即可。
“我是真的喜欢他,心疼他,想永远陪伴他,照顾他,和他耳鬓厮磨,共度余生,”兰尽落的眼中盛着光芒,渐渐的,光芒淡去,越来越黯,“可他的心,却像铸了铜墙铁壁,浇了厚厚冰层,谁都进不去。”
那个人,就像小绳儿吊在他眼前的糖,看得见,吃不着,一直馋着他。馋得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每梦中睁开眼,心都发烫。
他不在乎那人有双残腿,但他愿意想尽办法,让他重新站起来。
若妘家相信他,肯放那人离家,他便带那人求医善水道长。
善水道长若医不好,就去寻找人称九泉夺魂的阴爪鬼医。
若连阴爪鬼医都治不了,那他……他愿背着他看山望水,追星沐月,流浪到天涯海角。
可所有设想,都是他一厢情愿,月老没有为他牵红线。
他就像摊在油锅里的蛋,被烈火煎得越来越难熬。
金暮黎微微一笑:“青芜确实招人喜欢,不仅皮肤白、长得好看,还会写诗作画。除了两条废腿,当真是个打灯笼都难找的极品帅霸。”
随即,她话锋一转,“但是,兰尽落你想过没有,能诗会画的人,内心基本上都很骄傲,他怎能容许自己接受你的怜悯与施舍?”
兰尽落猛抬头,愕然:“我没~~”
“那是你觉得,”金暮黎道,“何况他之前受过很重的情伤,如今已是心如死灰,谁都不会再相信了。”
兰尽落低声喃喃:“之前……”
金暮黎看着他:“兰尽落,但凡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妘青芜的不同,尤其是和我说话时所用的语言。”
兰尽落迅速抬眸,身体绷直。
金暮黎幽幽一笑:“神界大劫,我和凶兽拼死战斗重伤后,四魂珠之外的本体灵魂碎片曾游荡到另一个空间,并在那里存在不少年。而妘青芜,也是通过千载难逢的时空缝隙,无意识地飘到这里来,稀里糊涂进入妘家三公子身体的。”
兰尽落睁大眼。
随即不久,他紧绷挺直的身体便缓缓放松下来,渐渐的,嘴角还勾起一抹淡笑,轻轻道:“我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一直不敢相信。”
他抬眸笑望金暮黎,“如今听你这么说,我才真正确定。”
金暮黎笑笑,随即又正色道:“但在这个弱肉强食、以武为尊的世界,写诗画画既不能作为糊口吃饭的手段,也挡不住无眼刀剑。妘家三公子的残疾即便能治好,他的年龄也早已过了最佳习武期。所以妘家堡,才是他的最大依靠。”
兰尽落沉默。
金暮黎干脆把话说得更明白:“青芜太反常,也太明显,妘家人不瞎,不可能发现不了。之所以继续留着他,继续疼他,是因为这具躯体还活着,还是妘家三公子。熟悉的脸,依然属于妘家并未改变的血脉,对活着的人,都是慰籍。”
兰尽落的手,缓缓捏成拳:“吃穿不愁,对他好,照顾他,我也能做到,且比他们做得更好。青芜不需要人住屋檐下,接受这份施舍。”
金暮黎挑挑眉。
“这么好这么完美的人,怎能过那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生活,”兰尽落的眼里有微光,“他天生就该挺胸抬头,直着脊梁看天观云,迎风听雷。而不是迫于生活,把自己困在那方牢笼般的小天地中。”
金暮黎啧啧两声:“难怪说恋爱既能让聪明人头大无脑,智力直线下降,也能把流氓变成诗人,诗人变成流氓。”
兰尽落:“……”
这是夸还是损啊。
“可能是我岁数太大,经历太多,老实说,兰尽落,男人被爱情袭脑时的甜言蜜语和承诺,在我眼里都是听听就算、不可当真的空屁,让耳朵开心一下就得了,”金暮黎翘起二郎腿,手指不时轻敲桌面,笑得吊儿郎当,“女人嘛,都得自己强大,自己养活自己,自己保护自己。把爱情当饭吃,最后肯定会饿死。妘青芜也一样。”
兰尽落道:“不要对男人有偏见,起码我和夜大哥不在其中。”
金暮黎不理这茬:“妘青芜虽然身体残废,目前也只会写诗作画,但他终究是男人,有颗奋起的心。你把他想得比女子还羸弱不堪,想一辈子照顾他,却不知,此举只会让他比在妘家堡更无尊严。”
兰尽落微微皱眉,欲驳,又一时找不到恰当话语。
“青芜只有一条路,也是最光明的一条路,”金暮黎道,“既然他占用了三公子的身体,以后就该代替三公子好好活下去,为三公子尽尽孝道、兄友弟恭的同时,利用妘家堡的特有资源,让自己强大起来。”
兰尽落竟不想反驳。
“强者才无需依附别人,当他将毒药和暗器的制作方法尽握掌中时,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金暮黎的语调变得正经而有力,推心置腹道,“俯仰之间,皆是天地,那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模样。不靠别人活,拥有自己的力量~~你是这样,我是这样,他也应该是这样。”
兰尽落握紧拳头,彻底没了声。
但这次握拳,相较之前的握拳,心绪已有很大的变化。
“你若真的爱他喜欢他,就该默默支持他,帮他强大,”金暮黎道,“请神医也好,求鬼医也罢,你若有诚心,他在不在妘家堡,都影响不了你为喜爱之人做这些事。”
兰尽落眼睫轻垂,微颤。
“把你心里想做而未做的,都实际做出来给人看,让人感受到、体会到,否则你口中的情意再深再浓,对别人来说都是一句空谈,没有任何意义,”金暮黎道,“当他变得强大,能够决定自己的婚姻和去留,而你又诚心至,金石开时,那结局,才叫两厢情愿,皆大欢喜。”
兰尽落感觉血很热。
但他没有冲动。
他把自己按在原地,控制着思索许久,才把目光投向金暮黎:“你说得对,龙翔凤翥,比翼双飞,才是最完美的结果,也是我最想要的。”
金暮黎微微颔首:“先苦后甜才是甜,也最长远。该怎么做,想清楚,拿出实际行动。至于小五,”
她轻咳一声,“那姑娘不坏,即便不能成夫妻,也别把关系闹太僵,以后总还要见面打交道的。”
兰尽落点点头。
妘禛禛是妘堡主惟一的女儿,即便以后妘青芜离开妘家堡,求鬼医上门治疗期间,也得和她碰面。
搞得太难堪,的确不利于他和妘青芜的交往。
若她因此而比之前更加胡搅蛮缠,麻烦可就不止一点点。
金暮黎和兰尽落谈完,又去看望妘禛禛。小姑娘的缃绮衣裙上泪痕斑斑,嗓子都已哭得干涩喑哑。
金暮黎在她坐起身后,摸摸她的头道:“傻丫头,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兰尽落不喜欢刁蛮又骄横的女孩子,你虽可爱,却也有些任性,加上年龄太小,说话做事都不够成熟,武功也低微……”
她叹息道:“你虽不是他想吃的那道菜,但这不是你的错。忘掉这一切吧,以后总有喜欢你这款的优秀男子出现,那才是值得你付出、值得你珍惜的真爱。”
“你在帮他说话,你来说服我放弃他,”妘禛禛的泪忽然就止住了,“果然,你们才是一伙的。”
“……”金暮黎被这幼稚话语弄得哭笑不得,“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受伤害。你还年轻,应该等真正爱你的人来。”
“你一直强调让我等爱我的,为什么不让我找我爱的?”妘禛禛瞪着她,气恼又倔强,“我喜欢兰哥哥,我就要他!”
金暮黎扶额:“我是说,你应该等个你爱的、同时也爱你的。”
“我不等!”妘禛禛一口回绝,“除了兰尽落,我谁都不要!”
金暮黎:“……”
没辙了。
这是块石头。
油盐不进的石头。
“行,你说不等就不等吧,”金暮黎走到桌边坐下,倒杯茶,自斟自饮道,“可他根本不爱你,也不打算娶你怎么办?”
“不娶我,我、我……”妘禛禛的眼泪又要溢出来,却拼命压制憋忍,控着发酸的鼻腔用力提高嗓门叫道,“我就天天跟着他!”
金暮黎摇摇头:“那样只会让他真的讨厌你~~原本他还觉得你可以,起码能容忍,可一旦你寸步不离跟着他,他对你就除了厌烦还是厌烦了。男人嘛,都是追不到手的最珍贵,送上门的都不稀罕。”
妘禛禛愣了愣:“这、这样吗?”
金暮黎心下不忍:“从小到大,我都把所有时间精力都花在刻苦习武、自尊自强上。当我武功级别够高,能靠自己挣很多钱时,围绕在我身边的,便都是俊美又优秀的男人,我可以游刃有余,从容挑选。”
妘禛禛似乎明白了什么。
金暮黎再接再厉:“男人比女人更关注婚姻带来的利益。除了家世,对他们来说,小妾的容貌比能力重要,但妻子,则是能力比容貌更重要。你若帮不了他,你就是没用的废材。绣花枕头不仅没价值,也不值得爱,他们不会把感情和时间浪费一分在你身上。”
她的话,妘禛禛听进去了。
但她想了想后,却问道:“夜大哥也是这样吗?”
金暮黎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他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资格选择他。”
妘禛禛低头思索片刻,才抬头道:“我懂了。”
懂了就好。
金暮黎帮她要了份萱草面,看她吃下,才离开。
出了房门,她拍拍胸脯,松口气。
她并没有专门向着谁,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开玩笑多那一嘴。
而且姻缘这东西,都是注定的,她其实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是借机鼓励妘青芜、妘禛禛这两个她认识的人强大起来而已。
夜梦天和妘璎第二天傍晚才回客栈。
妘璎脸上的青紫和破口消得干干净净,比以前还光滑。
只是,他好像有点不大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