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今日之盛景，是那位将军府小公子殊死一搏用命换来的。那年楚军兵临城下，黑云压城，只见安小将军手持长缨，纵一只汗血宝马，杀得楚国节节败退，无奈英雄短命，绝代风华的安小将军也折在了那场战役中……”

    街边茶楼，说书人一拍醒木，侃侃而谈。

    人影中，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痴痴听着，泪流满面。

    “小公子啊，为何不带着柳花……为何……”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向人群，可无一人能给她回应。

    ——

    黄沙漫天，凄冷月色，婆娑槐树下。

    失魂落魄的男人疯了般拼命挖着沙土，烈风呼啸，他终是找到那坛封尘一年的酒。

    他宛若珍宝抱着其貌不扬的酒坛，呆坐许久才颤抖着打开酒坛，轻饮一口。

    月影斑驳，饮了酒的男人面色惨白，如癫如痴大笑着，滚烫的泪水从空洞的黑眸中夺眶而出——

    “主人，您骗奴，梨花酿一点也不甜。”

    好苦啊。

    真的好苦。

    夜色朦胧，树影随风摇曳，烈酒入喉，他似悲似喜，容色凄绝，诡谲破碎。

    ——

    史记记载：

    天穹72年，楚军攻至长安，得胜之际倏然撤兵，退至边塞，楚王悲恸，改国号“思安”。

    姜国安澈护国有功，壮烈牺牲，追封一品大将军，破例入皇陵。

    野史记载：

    天穹72年，安澈之死，姜国上下悲凉凄切。

    护国大将军一夜白头，鞅一生不出京，恪守皇陵。

    楚王执红鞭，一年后遂无踪迹。

    ——

    小白是个没人爱的人。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

    他的父亲是楚国最尊贵的帝王，母亲却是勾栏中最下等的妓子。

    这样的组合注定不对等，他是被偷偷生下来的。

    从小，他的母亲便给他灌输着他是皇子的观念。

    可他很清楚，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子。

    皇子会住在茅草屋中，一天三顿为吃食发愁吗？

    不会的。

    附近的屠户都说母亲异想天开，说他是小杂种。

    刚开始听会有些生气，到最后便渐渐麻木了。

    小杂种就小杂种吧。

    总归还有口饭吃。

    四岁那年，自己那早已年老色衰的母亲兴致勃勃回家，破天荒给他炖了只乌骨鸡。

    他很诧异。

    平常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今日为什么这么反常？

    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只乌骨鸡，母亲将鸡腿全留给了他。

    母亲温柔款款看着他:“你马上就要见你的父皇了。”

    她笑着，唱着，费力往脸上抹着脂粉，想要掩盖那生了斑点的粗糙皮肤，可终究无济于事。

    昔日的衣服她也穿不下去了，为此，她发了好一阵火。

    入宫的那天，阳光格外刺眼。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金碧辉煌的建筑。

    像天上的玄宫。

    高台上坐着的华贵男人已是中年，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两只蝼蚁。

    “陛下，他真的是您的骨肉啊！”

    他的母亲声嘶力竭证明着，刚出门时梳好的发髻因为太过激动而散落下来，好不狼狈。

    男人却不动如山，眯着眼睛审视着他，“这双眼睛倒是像朕。”

    母亲大喜。

    “他可有名字？”男人随意问道。

    “回陛下，没有，等着您给他赐名呢！”母亲娇声回答，只是配上现在那不算好的皮囊，显得有些滑稽。

    “哦，那便不需要名字。”

    男人依旧是眯着眼笑，母亲却大惊失色。

    “陛下——！”

    男人摆了摆手，母亲瞬间被他身后的侍卫刺穿了心脏。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胸口处涌出的血液，至死都还在做着一个当妃子的美梦。

    他是什么反应呢？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哭了的。

    “太子缺了个陪读，就他吧。”

    那高高在上的男人用着最轻的语气决定着他的命运。

    他明明也是他的儿子，却成了皇宫中最下贱的人。

    所有人都可以踩上他一脚，就连宫女太监也能拿他取乐。

    在再次被打的遍体鳞伤，独自一人缩在漏风的马棚时，他做的人生中第一个决定。

    他要逃走。

    他要活命。

    他是从狗洞中钻出来的。

    他拼命的向前跑。

    跑啊，跑啊……

    不知跑了多久，他又到了一个更繁华的地方。

    他成了小乞丐，在这里，当乞丐也能吃饱肚子。

    他觉得这样好极了。

    甚至比之前和母亲住在茅草屋中还要好。

    他不用每天担心饿肚子了。

    听喝酒的人说这是姜国，如今天下第一大国。

    不过这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是想活着，只是想填饱肚子。

    变故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一声长鞭响彻云霄，周围的人慌忙躲避。

    他看到了世界上最漂亮的人，那人身着烈云绣锦袍，乌黑的长发被白玉发冠竖起，戴着最耀眼的宝石与长命锁。

    瓷玉般白皙的肌肤，勾魂摄魄的眉眼。

    浑身上下无一不美，无一不尊贵。

    他一时之间看愣了，竟然忘记了躲避。

    于是，在那个天人般漂亮的小公子横冲直撞时，他一不小心碰到了他。

    小公子生气极了。

    他不明白，那个小公子明明长着仙人般的容貌，为何心思却如此恶毒。

    他带着一众富家子弟日日欺辱他，他好像又回到了在楚国皇宫中的日子。

    在那个小公子再次用那金丝云履鞋恶狠狠踩着他的手时，他看着那光下精致的小脸，第一次生出反抗的心思。

    他想杀了他。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预想之中的红鞭并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跋扈小公子竟收了手，打道回府。

    他被烈马牵引着，跟着那华贵的轿子，拼命奔跑。

    好累好累。

    轿子停下来，他却坚持不住了。昏迷前的最后一秒，他似乎看到了那个漂亮小公子担忧的神情。

    他想，他一定是看错了。

    他醒来的时候，连被子都带着阳光的味道。

    他从未睡过这样柔软的床。

    身上遍布的伤痕被处理了，涂抹着止痛的膏药。

    他有些不敢相信，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按照吩咐去了花园，这才知道:

    原来是这位小公子缺了只宠物，一时兴起想拿它当宠物呢。

    于是，他变成了小公子的狗。

    名为小白。

    很随意的名字，显然只是那位小公子随口一说。

    可他心中却泛起了涟漪。

    他有名字了，属于他的名字。

    名为小白。

    他想，当富贵人家的狗也不错。

    过的比他以往都要好。

    渐渐的，他对这位张扬跋扈的小公子改变了看法。

    他似乎没有传闻中那样难以接触，他的脾气很大，却很好哄。

    将军府的小厮婢女们全都想方设法接近这位小公子，只为了看他一眼。

    他曾经嗤之以鼻，慢慢的却甘之如饴。

    他给他定制了个黄金项圈，乐滋滋拨弄着铃铛。

    他笑着问他:“开心吗?

    他看到他左脸上丑陋的伤疤时，随手赠他舒颜膏。

    他说:“保护好你的脸。”

    他从那群富家子弟中救下了他，他扬着红鞭，嚣张肆意。

    他怒道:“我的宠物只有我能收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忍不住期待着那个小公子的身影。

    光是看着，他便心生欢喜。

    小公子嫌他丑。

    他就努力养着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变得好一些。

    小公子嫌他声音难听。

    他便刻意低沉着嗓音，鲜少说话。

    只有这样，才不会脏了小公子的耳眼。

    每次看到那双澄澈的漂亮眼眸时，他都止不住自卑。

    这样高贵的小公子，他真的配留在他身边吗？

    十岁那年，一名黑衣人找上了他。

    那人说，楚国内乱，他有当太子的机会，他要他跟他走。

    他不。

    他才不要当什么楚国太子。

    他是小白。

    他只愿日日陪在那位娇贵的小公子身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小小的乞求都不能实现。

    小公子身边有太多人了，他买下花魁，要与之春宵一刻。

    他收下专属暗卫，从此再也不需要他。

    他将他扔入池中，笑得开心又恶劣。

    他的心好痛，真的好痛。

    “一只不听话的狗，配得上我安家的项圈?”

    “自是要教训一番！”

    “发烧还需要向我禀告吗？”

    小公子云淡风轻说着这些话。

    他好害怕。

    他害怕自己被舍弃。

    于是，他终于答应了那名黑衣人。

    他要强大起来。

    只有这样……他才有价值，他才不会被抛弃。

    黑衣人是太后党的，各大皇子争得头破血流，太后也想分一杯羹把持朝政。

    他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野种，自然成了争夺皇位的棋子。

    他不在意。

    他好像天生就该坐到这个位置上，那些人的争斗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小儿科。

    他能轻而易举摆脱太后的控制。

    他将楚国治理的越来越好，他成了楚国最尊贵的帝王。

    可那华贵的龙床上，依旧放着早已经小了的黄金项圈，侧面的“安”熠熠发光。

    一尘不染，显然是被人天天爱不释手把玩着的。

    他不想做皇帝，不想做楚恒，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愿意做那个跟在小公子身后的小白。

    他发动了战乱，他要一统天下，到时候，他就有价值了，小公子就不能舍弃他了。

    可他没想到，那样娇贵的小公子，竟然亲自来了边关。

    他一分一秒也忍不住，从小公子踏入边关的那刻起，他就时时刻刻在暗处看着。

    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面孔，他眼眶湿润。

    他在夜晚偷偷地抱着他，忐忑的同时心中也涌出了一丝狂喜。

    好香，好软。

    还和记忆中一样。

    他撒了谎，他骗小公子自己被人当做奴隶发卖。

    小公子的心肠是软的。

    他会收下他的。

    他毫无顾忌伤害着自己的身体，只为了看到那漂亮眼眸中流露出了一丝担忧，只为了让那多情的眼眸多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

    看到了小公子高扬着头立志要报效国家时，他改变了想法。

    他的小公子啊，要做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于是，他不许楚国士兵反抗，将那辛苦打下的城池拱手让人。

    看着小公子越来越开心，他也开心。

    他想，到最后攻上楚国时，他坦白一切，将他的江山送给小公子。

    可没想到，所有事情居然猝不及防败露了。

    他的小公子好聪明，居然让人跟踪偷听他。

    他不知道那个小公子派来的人，更不知道是追风。

    如果知道，他怎会放出那个暗镖?

    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在楚国时无数人想要他的命，他必须狠，所以，他对自己的暗镖有信心。

    正中心脏，那人活不了的。

    于是，他没有丝毫心理负担，欢呼雀跃去寻找他的小公子。

    他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终究是以这种方式让小公子知道了。

    小公子要杀了他。

    他不想死，他死了小公子会不会就彻底忘了他?

    来救他的暗卫一把火烧了姜国的粮草，他要疯了。

    他的小公子会不会以为，是他指使的呢?

    小公子不理他。

    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憎恨，他在他的面前，甚至不敢抬头。

    他害怕看到小公子那样的眼神。

    “陛下，等整个天下都是您的，那位公子不也就成了你的?”

    大臣的谏言萦绕在他的耳边，久久不消散。

    对啊，小公子生气了。

    等他打下天下，在将它送到小公子的手中，他会不会就开心了?

    会的，一定会的。

    就这样，抱着一丝幻想与希翼，他重振旗鼓。

    他从未想过，小公子会逃走，明明他已经做了最严密的防护。

    可他的小公子还是跑了。

    再次见面是在战场上。

    小公子身骑汗血宝马，着一身红色劲装，手持红缨枪，少年将军，好不威风。

    他有意让着小公子，可刀剑无眼，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他开始慌了，匆忙地护着那人群中厮杀的红色身影

    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支银箭，穿越所有人，直直的射向人群中那么艳丽的红色。

    乱了，一切都乱了。

    他心心念念的小公子从马背上跌落，奄奄一息。

    他颤抖地想要为他止血，可都无济于事。

    “有……有我们安家在……你休想……休想……”

    他的小公子啊，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他的小公子啊，战死沙场，无愧于任何人。

    他抢不走小公子的尸体，他终究还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午夜梦回，情深泪绵长。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他孤苦一生，穷其一生，终是没能留下，他的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