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时,霓妨与林逸回了一趟陈家村,在陈家村过年。
二人并没有提起在他们身上各自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可霓父、霓母,林父、林母还是从两人风尘仆仆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沧桑。
霓宽个子长高了不少,已经是能上书堂读书的年纪了,奇怪的是,他怕霓妨,却不怕林逸,甚至总是缠着林逸,一会儿说林家哥哥陪他去打鸟,一会儿又要林家哥哥教他冰嬉。
霓妨自然不同意霓宽拉着林逸一起瞎胡闹,林逸现在身体脆弱的很,万一冰天雪地的一个磕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林逸却颇有主意,自己裹成一个胖乎乎的圆球,也要教霓宽冰嬉。
霓妨发现时俩人都已经逃出二里地了,她自然不会追过去,哪怕林逸腰上还挂着双生铃。她只是在事后问林逸为什么要折腾自己的身体,林逸只是笑着说了句,宽儿长的像你。
他没办法拒绝那张相似的脸。
更重要的是,霓妨从来都没有像宽儿一样,向他表露过这样强烈的愿望。他一直都觉得,霓妨好像比自己年长很多岁。
他有时也会钻牛角尖的想,在霓妨眼中,自己与宽儿是否真的有区别呢?
没过几天,他就抛下了这个问题,因为年过完了,霓妨又要带他离开了。
霓妨说出了正月后,最好一路往南走,这样春天时候就能看到大海。
林逸跟着霓妨一起,看山河。
林逸二十七岁这年,骆海生出关,不仅成功进阶金丹中期,还顺利接任了流云宗掌门一职位。
于情于理,二人都应该过去祝贺一番。
只是霓妨觉得,她与林逸二人不适合出现在正式场合,便提前以书信告知骆海生,于云中峰的后山瀑布前相约见了一面。
云中峰险峻,虽然不是隆冬时节,但气温依旧低的吓人,林逸又一次被霓妨包成了粽子。
“恭喜不妄真人出关。”林逸将两份一模一样的贺礼地给了他。
骆海生将二人引到石桌前坐下,目光久久的落在林逸身上,似是惋惜,最终怅然道,“我此次闭关,参悟出了一个道理。”
“我此前一直都在修习师父的无情道,希望能够通过自身的修行来不断消除自身执念,以达到清静无为的境界。此次闭关我才发现,世间事并不如同我想的一般简单。就如同这盏茶,有拿起才有放下。”
“执念也是一样,有执念才有勘破。爱、恨、嗔、痴,并非有错,只是世人暂时还未勘破罢了。”
霓妨听出这话与云逍遥的多情道颇有些相似之处,当下也只是感叹于骆海生终于从云天明的无情道中走了出来。
“林逸,”骆海生轻柔的唤他的名字,如同二十年前领他进入云中峰一样,“你的执念,勘破了吗?”
林逸只是笑笑,“我现在已非修行之人,我身在红尘之中,谈不上什么勘破和放下。”
骆海生再没有说话,既然林逸都已经不在意云中峰的人和事,他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过去。
从流云宗离开后,霓妨和林逸又换了个地方客居,第二年开春后,林逸的身体越发不好,总是时不时的咳血,言兰来看过一两回,都说是身体内里开始衰败了,只能用仙草温养着,痊愈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逸咳嗽的时候会用手握拳抵在下巴上,痛得很的时候才会皱眉,一般情况下都表现的云淡风轻。
霓妨知道林逸很能忍痛。
言兰第三次来的时候,将自己和沉香的新婚请帖留给了霓妨,霓妨笑着问她怎么这么早就要成亲。
言兰看看林逸,又看看霓妨,只是说世事无常,她想趁着好时光做想做的事情。
他们真正成亲那天是初秋,林逸也想去看看,霓妨觉得去一趟药宗太过奔波,就索性用剑气给林逸削了个轮椅出来,下了灵舟就推着他。
两人作为宾客,看完了言兰和沉香大婚的全程。
景怡一个劲的掉眼泪,她喝了许多酒,可心里还是觉得难受。别人问起来,她只是说自己的两个好姐妹往后都不在流云宗了,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
可等宾客散去,景怡顶着月色抱着酒杯自言自语,“本来也能看到他们成亲的……”
大婚结束后,林逸与霓妨在药宗又多待了些时日,几位好朋友陪林逸度过了他三十岁的生日。
三十岁生日一过,不需要别人提醒,林逸自己就觉得身体越发差劲,像是生了锈青铜,腐烂了的木头,从内到外的散发着死气。
他觉得时间太快了,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做,眼下就算是想做,都显得十分有气无力。可他还是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给霓妨编了个剑穗。
蓝色的千千结。
寒光剑没有剑鞘,霓妨就系在了剑柄旁边,挥动剑柄时剑穗随风摆动,挺好看的。
霓妨看他吃药也越来越严格,几乎每日都要亲眼盯着他把药喝光。林逸知道这药对他现在没什么帮助,他这副残破身子,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只能摇头说无能为力。
可他照样会喝个干净,只为了让她放心。
那一整个冬天霓妨都过得提心吊胆,幸好林逸自己争气,又将年关迈了过去。
这日,春天桃花正盛,林逸一大早忽然心血来潮非要拉着霓妨一起去看桃花。
霓妨观他神情振奋,心中有些伤感,“那就一起去看看桃花吧。”
这桃花林是药宗专门培育出来的,花开的尤其漂亮,置身其中时仿若粉色云霞烂漫。
林逸扶着树干坐到石头上,有几片桃花纷纷扬扬的落到他的掌心,他伸手轻轻攥住了。
霓妨在他旁边坐下,感受到他的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她攥住了他的手掌,轻声说道,“累了吗?”
“是有一些,就让我靠一会儿吧。”
林逸说完话,便又开始沉默。
霓妨听着他越发沉重的呼吸声,心头一阵害怕,“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叫膳房的人给你做。”
林逸轻轻摇了摇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今天,我们只说今天的话好不好?”
“好。”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许生气。”
“好,你问吧。”
“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我啊?”他觉得有些累,深吸了口气才接着说下去,“禅宗的人总喜欢讲轮回,讲世间因果环环相扣。我总在想,想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为什么你给方老的延寿丹功效远超寻常延寿丹,为何你要以我的名义给他?我困于断情散,自以为喜欢上了云梦谣,可你分明比我还相信。我的双腿受伤后,你告诫我以后很可能不良于行,可我明明记得,你不懂行医。”
霓妨一直知道林逸聪慧,只是没想到他有如此洞察力,拼拼凑凑竟也能猜个七八分。
他猜出来了,却一直憋在心里。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试探着问出来。
“如果真是轮回,那我上辈子一定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吧?”
霓妨轻轻搂住他,挑挑拣拣将最温和的那部分真相说出来,“不是轮回,也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自以为知道了未来,就将你认成了另一个人,后来明白过来时,又有些太晚了。要怪就怪头顶的这片天吧,它离我们太近了,近到压在身上都觉得喘不过来气。”
林逸摸着心口,感受到魔种随着自己的一声一声心跳而起伏着,“那下辈子,就不要把我认错啦,”他又摇了摇头,“算啦,还是不要说什么下辈子了。你最喜欢自由,却一直困在我身边,这样不好。”
林逸觉得自己浑身一阵疼痛,好像有人在拉扯着自己一碰就碎的生命,“我好累,想要睡一会儿,你给我唱首歌好不好。”
霓妨会唱的歌很少,唯独符红灵哼过的几句,她印象深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
直到再也听不到林逸的呼吸声,霓妨这才停了下来,她抬手摸了一把脸颊,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林逸死后,霓妨将他安葬在了陈家村。
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陈家村最好。
置办棺材、入土、下葬,霓妨都完成的很顺利,唯独雕刻墓碑时犯了难。她咬着刻刀,反复思考到底该如何书写他短暂的一生。
林逸未曾结成金丹,真人二字实在谈不上。
流云宗的名号用不上,陈家村又有些太小了。
她想了很久,最终端端正正的刻下了八个大字,一代剑仙林逸之墓。后又用寥寥几笔,将他短暂而又跌宕的一生写了上去。
凌于九霄,长虹贯日,拿起放下,一方天地。
最后落笔写道:立碑人,挚友霓妨。
临走时,霓妨将长虹剑斜插在墓碑旁边,就算主人离世,剑气依然能够庇佑他不受侵扰。
她带着寒水剑独自离开,剑柄上蓝色的剑穗跳跃飘摇。
林逸死后,命命就问过她,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话,随时都可以走。
霓妨却摇了摇头,只说她在这个世界还没待够。
她先是去书院逛了一圈,早就听栾翠说她手下有个女孩子考上了状元,之前一直陪着林逸,空不出时间去看看,这下时间倒是十分充足。
到了京城才发现,原来考上状元的人是曾经白水镇段县令的女儿,媚娘。霓妨对她有些印象,因为段县令一直拿她当做瘦马来养,导致这孩子看人时都带着一股子弱柳扶风的味道。
今日一见,才发现与之前相比大有不同。
“媚娘两个字原本就不算什么名字,这次考学我取了一个新名字,芜不平。”
“这好像不是个姓氏。”
“师长说的没错,但我既然要取新名字,就不拘泥于原有的姓氏,只求合我心意。”
“那便祝我们新科状元,荡尽天下不平事。”
“多谢师长,师长将来会留在书院吗?”
“说不好,我想先找个地方闭关修炼,已经好些年不曾修炼过了,怕将来修为倒退,做不成这修仙界第一人了。”
“那便预祝师长顺利出关。”
霓妨临走时,将莹娘等有灵根的孩子也带走了,她预计要在紫霄剑阁闭关,顺便将莹娘她们送到紫霄剑阁历练一番。
三年后,霓妨自紫霄剑阁出关,进阶金丹中期。
出关后第一件事,便是回到陈家村看望林逸,林逸的墓前一切如昨,好像三年的时光不曾发生在他身上一样。
为了巩固道心,霓妨提剑入红尘,又行侠仗义了好些年。在人间行走时,她发现许多没有灵根、不懂修炼的人,也能挥上一两招《一方剑法》。
她并不执念于此,但总有些人能够让她想起林逸。
霓妨四十岁这年,收到了言兰产子的消息,她便去往药宗,好好陪了陪自己的朋友。
言兰怀孕十年,期间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诞下一个不健康的孩子,霓妨时常能够见到她的眼泪。
直到白瓷般的小娃娃降世,言兰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那孩子的小手抓住霓妨的手指时,霓妨觉得好像灵魂也被人给抓住了。
霓妨在药宗多留了几年,准备闭关结婴。
她五十五岁出关时,是两千年以来,最为年轻的元婴修士。
她不曾声张,也没有举办结婴大典,反而是一个人深入魔域,在魔域里来回杀了个对穿,终于捉住了丁正化,将他一剑斩杀。
砍下他的鬼手时,霓妨脑袋里只冒出了四个字,不过如此。
她将这鬼手一路提到林逸墓前,又觉得自己做什么平白惹人清静,索性当场将鬼手烧了个干净。
修炼至元婴境界后,霓妨的修炼越发顺遂起来,唯一需要烦恼的事情就是,她的那些凡人朋友、亲友都到了要离世的时候了。
她送走了父母双亲,看着霓宽的孙子诞生。
她原先是每年春天去看一眼林逸,到后来三年一次,再到后来十年一次。
年份对于元婴修士来说,似乎并不是最好的计量单位,百年千岁更为恰当。
她忽有一日夜间醉酒,在纷纷扬扬的桃花树下舞剑,收剑时后知后觉的发现林逸给她编的那个小剑穗,因为丝线太过老旧,已经断裂开来,丢失到不知去向了。
“林逸,剑穗掉了。”
她仰头望着一团明月,忽然有些思念起林逸来。
“命命。”
“宿主,我在。”
“我们进入下一个故事吧。”
“好的,宿主,请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