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功人与功狗
「曹孟德女干宦之后,实汉贼也,自逢迎幼帝以来,天子已成傀儡,若由许都朝廷酬劳赏勋,岂非功在彼辈?」
祢衡昂起身子,转对堂上,顾盼左右,目光炯炯地问道:「请问诸君,今年浴血奋战,殚精竭虑,是为曹操所劳?抑或为主公所劳?」
祢衡的这个问题问的太过突然,陆绩、顾雍等文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一旁的周泰、王熊等武将却是立刻振声说道:「自然是为主公所劳!」
眼见如此,顾雍抬起脚,刚想要跨列出班说话,却见陆绩用袖子掩住手,不动声色地把他又拽了回去。
顾雍微微转头,陆绩目不斜视,故作不知,只是往主位凝视,堂上王政安坐不动,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此时甘宁阔步出列,一拱手,像是回答祢衡,又像是对王政说道:「周、王两位校尉所言甚是,我军将士之所以连战皆捷,自然是离不开主公之运筹帷幄,方才有此佳绩。」
他这话说的很是巧妙,祢衡问诸人为谁而打,甘宁却回答说是在王政的指挥下方才获胜,不动声色间已将话题带偏。
「兴霸此言差矣。」
王政哈哈一笑,顺着甘宁的话风说道:「我军之所以能屡克强敌,多赖诸位之功,三军用命,怎能把功劳都归功与本将一人身上?不可这般妄言。」
说实话,他之前也不知道祢衡会在今日突然提到某个极为敏感的话题,此时也是避实就虚,故作不解祢衡之意,将之一笔带过。
王政接着又对诸人说道:「正平所言酬功需平,深得我心,这‘官爵需平,和「攻守需平」咱们暂且先自按下,只说‘文武需平,,诸君都有什么意见?不妨一一道来。」
「禀主公。」却见陆绩出列说道:「祢司马所言酬功需重三者、末将深以为然,不过是不是还应该再加上一条?」
「哦?」
王政闻言侧目陆绩,笑了笑问道:「再加哪一条?」
「封赏不可太高。」
虽然陆绩的话里意思对祢衡的意见表示赞同,说甚么「末将深以为然」,但祢衡这三条原则里恰恰便有「从重」一条,陆绩却说「封赏不可太高」,实际就是在做着委婉的反对。
王政问道:「为何?」
「此次立功的文武、将士必然很多,主公固然应该要重重地赏赐他们,然则此番本是主公入主扬州以来的第一次封赏。」
陆绩朗声道:「主公,诸君,莫要忘了如今之扬州,尚有四郡三十七邑未曾克复,可以预想,来日战事必然不少,若是封赏过高,酬功过重,接下去该怎么办?」
「主公令臣等定章程。臣以为,这个章程,不仅应该只定这一次该怎么封赏,更应该定下以后该怎么封赏。所以,臣以为此次封赏不可太高。」
陆绩这其实就是在向王政提议,借此次酬功的机会,干脆把天军的封赏也确定下来。
之前在徐州时,封赏这块,王政原本也让张昭和郭嘉、祢衡三人拟定过一套制度,但更注重或者只局限在军队方面,只是按照军功的大小给以相应的赏赐,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一套完整的封赏制度,更没有明确的典章、公文规定。
这个提议不仅有理,关键是陆绩能代表江东系站出来提出这个意见,可谓正中王政下怀,不由面露欣然,连连颔首:「公纪所言甚是,那么这个制度当如何拟定?」
陆绩道:「依臣之见,主公或可参考武帝旧制,稍作改动即可。」
「怎么说?」
「依我大汉制度,列侯、关内侯以下,计分四等二十级。八级以下为民爵,八级以上为官爵。凡临战,士卒斩敌首一
级,即可赐爵一级。而军官则按照其所属部队的斩首数目,二百人作战,斩敌人首级三十三以上为满功,各级军官亦即可赐爵一级,我大汉本承秦制,秦制封赏,首重军功,方今战乱,正合时宜。」
「不过四级二十等却稍显过多,不如芟繁从简,昔年武帝便曾化二十级爵位为十一级,以为特授武功爵,专授军功,稍作改动,便可避免僭越嫌疑。」
汉武帝时,为鼓励将士与匈奴作战,再次重赏军功,推出了十一级的武功爵。这在当时抵御外寇上的确是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但因为这等制作下易得高爵,又可以买卖,与军功授爵的本意颇有背离,故光武立国后又恢复成了二十等爵制。
然而东汉的爵位因为只限于将帅,普通的士卒无由问津。即使获得低等的爵位,也无实惠,尤其如今东汉末年,除原本的列侯、关内侯外,又增设许多虚封的侯爵,亦因其不食租,毫无价值,受封者不得实惠,是以将士对此也是兴趣不大。
后面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便曾专门做过《爵论》抨击东汉的爵位,「古者爵行之时。民赐爵则喜,夺爵则惧,故可以夺赐而法也。今爵事废矣,民不知爵者何也。夺之,民亦不惧;赐之,民亦不喜,是空设文书而无用也。」
而依陆绩的意思,武帝时的旧政至今已过百年,略微地改头换面,换个名号大可奉行无事,只要不旗帜鲜明地去挑战朝廷的权威,质疑献帝的正朔,相信此时许都的曹操和献帝就算对此不满,也不会选择在此时与王政大兴兵戈,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王政沉吟未决,先望了眼郭嘉,见他微微颔首,又看向祢衡问道:「正平以为如何?」
此时的祢衡也对陆绩刮目相看,眼见王政询问,便拱手道:「陆郡守此议,与臣可谓不谋而合,唯在用的过程里,还是那「需要从平」,《商君书》中有言道:‘夫民力尽而爵随之,功立而赏随之,人君能使其民信于此如明日月,则兵无敌矣。」
「只要赏赐封爵纯以军法而论,不掺上位者好恶的私情,则对于鼓励军功,凝聚士气,必然大有好处。」
祢衡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主公之前对军中立功将士的封赏本就与武帝旧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凡立功之将士,主公多有将彭城、琅琊的土地赏赐与之,不但酬劳了功勋,更有助王化地方,此与武帝英雄所见略同,主公英明神武、天纵之资,臣深表钦服。」
祢衡这等直性的人突然来这么一记马屁,王政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干笑一声,又问道:「民爵可按此赏,官爵又该如何赏赐?」
一旁的陆绩接口道:「武帝时十一制爵,分为高爵与低爵,高爵即为官爵,低爵即为民爵,士卒、百姓、吏员可得民爵,不可得官爵。唯将校、官员才可授官爵,无论民爵与官爵,凡得爵位,即可获得相应的实惠奖励。功尤大者,不分官、民,可荫其一子。‘天有十日,人分十等。,不以出身论人之高低,单以军功为赏。虽爵位低等,有功则升。纵爵位高等,有过则罚。」
说道这里,陆绩正色道:「主公麾下虎贲,已是当世一等一的强兵焊卒,若再以此武功爵鼓勇三军,则如西秦锐士之无敌之师,必可重现于世!」
所谓齐之技击,不可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敌秦之锐士,但是秦锐士其实也并非从无败绩,在阏与之战中便曾败在另一支战国四大强军之一的「赵边骑」手里,只不过笑到最后才是最好,唯一能与它匹敌的赵边骑随着赵国的衰落最终还是隐入了历史的尘埃,秦锐士却随着秦朝一统天下站到了最强者的位置,说是天下无敌倒也并不为过。
王政还没说话,一旁的甘宁听出了一个疑问,出列问道:「陆郡守不是说武功爵只授予军功么?士
卒可得爵位那是自然,但是,百姓和吏员如何可得民爵?」
陆绩笑道:「武功爵本有制度,官民大户献粟若干,可得爵位一级。」行军打仗,粮饷的重要性不用多提,这姑且也可算为军功,甘宁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公纪之见甚好。」
王政沉思多时,已然做出了决定:「武功爵时隔久远,若照搬在今日,将士必有多不解其意者,不知其意,则必以之为怪。以之为怪,则必失其庄严,所以各级爵位的名称需要改一下,另外,也不可总体沿用‘武功爵,这个名称。」
时隔久远倒是其次,既然要绕过朝廷避免僭越,改名换面本是必然,众人自能理解,纷纷点头,祢衡问道:「主公以为当如何改之?」
「嗯...」
王政剑眉一挑,笑道:「本将当初在青州时便提过「军衔」一事,军中老卒皆知此事,不妨重新拾起如何?」
他灵机一动,觉得这样用用「军衔」来称之,则便可解释为是军制改革,算的上完全是天军内部的事宜,与什么封爵毫无关系了。
「军衔?」
「便如官、爵之分,将、尉为官,十一等为衔。如此可好?」
诸人立即明白了王政的心意,都点头同意。
「至于官爵,食邑可以给。最低也不必从三百户起,三十户就足够了,最高不可多过千户。每户折钱若干,按月与俸禄一起发放,你们再商议一下,酌情定下明细吧。」
王政端起茶盏喝了口水,笑道,「说是先议文武需平,被公纪这般一打岔,却把官爵给先议了,诸位,咱们言归正传,‘文武需平,有何看法?」
官爵制度虽然重要,但那是长远之事,要论眼前,还是‘文武需平,最为重要,牵涉到诸人的切身利益。因此,不但王政感兴趣,诸人也是精神一振。
祢衡道:「既然名之为‘平,。当然应以‘平,为重。何谓‘平,?五五之分,可为平。臣以为,此次封赏,文武各半,是为最好。」
要说起来,王政能在今年内完成势力的飞涨,如张昭等文臣的功劳的确不小,天军固然是在青、徐、扬三州转战千里,他们在后面筹措,运输粮草器械等事上也几乎是在连轴转,算的上是功不可没。
但是祢衡这话落入黄忠等人眼里,却觉得他是站在文臣的角度出发的,顿时大为不满。
在徐方、吴胜等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官阶最高的黄忠当仁不让,当即跳出喝道:「文武各半?祢司马说的轻巧!」
「今年数场大战,我军将士奋勇,亲冒矢石,浴血杀贼,阵亡以数万计,诸位坐镇后方,虽亦有功劳,然则安之若素,毫无凶险可言,怎能同日可语?」
说着,转目王政,振声说道:「以末将之言,这功劳不如七三分之,尚算合理!」
「黄将军此言大谬也。」
祢衡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岂不闻昔日高帝有言: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
这话可就过分了
不仅王政听着剑眉微皱,黄忠勃然大怒,连一旁的魏延,周泰等人亦是纷纷变色。
魏延更直接反唇相讥道:「一介竖儒,如何敢与先贤相提并论?便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亦是主公之功,郭祭酒之功也!」
连沉稳如王熊亦忍不住道:「按祢司马所言,数万将士的浴血奋战,就无关轻重么?」
祢衡嗤之以鼻:「吾所谓‘五五之分,,本指的就是官爵之赏赐。关士卒奋战何事?」
「军士浴血,自有民爵可赏。又且,文武相平,方能显出
主公的重儒敬文,对招揽四海俊杰,必有大用,主公,此非五五不可。」
王政不置可否,淡淡问道:「若按五五,如何分之?」
「文官之五,可分为徐州、扬州。」
祢衡道:「徐州是为中枢,可得其七,余者可得其三,徐州又以下邳为主,亦为转运补给的最重要之处,群臣居间调度,居功至伟。」
王政听出了祢衡的言外之意,这是要让张昭和他自家盖过郭嘉来为文臣首功的意思,心中了然,又问道:
「然则武官之五,又当如何分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