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面色平静地看着孙玉同,淡淡道:“孙捕头不知如何处置?”
孙玉同仅仅是一个三班捕头,连官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个吏,莫说对上裴越这样的子爵,便是六部中随便一个郎中主事他都招惹不起。但这个位置想要做好不简单,尤其是在京都这样遍地权贵的地方,脑子稍微蠢笨一些的人都坐不稳。
当裴越问出这句话后,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这案子其实不复杂,只要将商号的掌柜带回去审一审便能搞清楚,当着裴越的面说不知如何处置,无疑是在指责裴越会仗势插手。
孙玉同连忙赔笑道:“小人觉得其中可能有些误会,毕竟这位小娘子没有任何证据,总不能凭着她一番言语就将贵商号的掌柜当做犯人。”
裴越摇摇头,提高声音道:“孙捕头,既然这位掌柜有嫌疑,你将他带回京都府审问便可,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何为难之处?若查出是他做的,国朝律法当前,该如何判案是府尹的事,旁人不得插手。若他是无辜的,将他放出来便是。”
他看向周边的百姓,平静地问道:“诸位,是不是这个道理?”
人群先是沉默,然后忽地响起附和的声浪。
孙玉同心中发虚,虽然面前这位子爵年纪还轻,然而这份气势着实不同,轻而易举地掌握主动。他想了想只得点头道:“爵爷说的是。”
裴越摆摆手道:“我只不过是提供意见让你参考罢了。孙捕头,我之前的话你或许还没听明白,你将这位掌柜带回去之后,按照你们的规矩查案。但是有一点,千万不要屈打成招,不然我真的会去找你麻烦。”
虽然他脸上的神情很温和,但语气中的冷厉还是让孙玉同惊醒过来。
“爵爷放心,京都府办案自会遵从章程。”捕头连忙正色答道。
裴越又道:“这位王屠户的尸首暂且放在你们京都府,我会派人每日送冰块过去,在这件案子查清楚之前,最好还是不要急急忙忙地下葬。当然,这只是建议而已,若府尹大人不愿意,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孙玉同颇感棘手,心中对面前这少年愈发忌惮。
他不是没和勋贵子弟们打过交道,然而从未有人像裴越这般老道,处事完全不似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裴越看向旁边神情复杂的掌柜,淡淡道:“分店暂时关门,此案查清之前不开。当初所有与王屠户有过纠葛的人,包括你在内,全部随孙捕头回去。无论你们有没有犯下命案,我都会照顾好你们家中老小。”
自掌柜以下,所有人都对裴越行礼道:“多谢东家!”
裴越又转向那个妇人,看着她怀中哭红眼睛的小女孩,心中轻叹,温言道:“嫂夫人,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妇人慌乱失措地说道:“这位爵爷,奴家只是……只是想为亡夫讨个公道……”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此事若真是我手下人所为,国法必然不会轻饶。”
妇人忍不住又哭道:“多谢爵爷。”
这次她的哭声并未引起周围百姓们的群情激奋。
裴越朗声对众人说道:“诸位,此事既然与祥云商号有关,那么就与我裴越有关,无论最终查出来什么结果,我都会给乡亲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请先回去罢,让京都府的孙捕头将相关人等带回去审案。”
百姓们看完热闹满足地离去,分店的掌柜伙计们与那对妇孺也被带往京都府,商铺门前忽地冷清下来,往日的热闹场面再也不见。
裴越孤身站在街边,双手交叉握于身前。
九月末的阳光很热,但他却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
如果今天他不在这里,或者处理的方式不合理,那么很可能引发一股浪潮,看似只是普通百姓的议论,却能从根底上破坏祥云商号的信誉。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哪怕只是一件有些蹊跷的命案,也足以蕴成强横的风暴。
良久过后,叶七的身影出现在街尾。
裴越朝她走去,目光中充满询问。
叶七微微点头。
裴越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时轻声说道:“这只是一个开端。”
后续的发展不断印证着他说的话。
九月二十五日,祥云商号西城十几家分店被人告发以次充好,用粗糙的煤饼代替蜂窝煤卖给百姓。不明真相的人在用这种煤饼烧火时,出现许多险情,甚至还有人因为烧煤而中毒。
九月二十六日,首阳山煤场十六个矿工在入夜后突然开始上吐下泻,疑为煤场食堂提供的饭菜中有问题。虽然在王勇的及时处置下,矿工没有生命危险,煤场内也没引起大规模的骚乱,但这件事已经不经意间传了出去。
九月二十七日,有人开始在祥云商号南城各处分店前聚集,他们都是曾经以伐木烧炭为生的百姓。随着蜂窝煤的快速占有市场,这些人赖以为生的活计立刻化为泡影。虽然首阳山煤场那边吸纳一部分烧炭工,但是仍然有数量庞大的百姓没了生活来源。其实这一年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干别的营生,不知为何会突然聚集起来。
九月二十八日,越来越多的问题出现,祥云商号遍布京都内外的分店开始闭门歇业。
自九月二十六日开始,朝中弹劾祥云商号与裴越的奏章雪花一般飞向御前,令人有些奇怪的是开平帝将这些奏章全部转给东府,既未留中以表示对裴越的支持,也没有将奏章甩到裴越脸上让他请罪自辩。
……
七宝阁。
二掌柜程思远神态恭敬地走到一间雅舍外,低声道:“东家。”
“进来罢。”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又淡然的男子声音。
程思远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然后走到男子身前,躬身说道:“东家,大势已成。”
男子不置可否地把玩着一颗夜明珠,微笑道:“春花秋月虽好,易被雨打风吹去,到头来只为他人做嫁衣。”
程思远闭嘴不语,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程思远毕恭毕敬地答道:“要方子,也要首阳山那块地。”
男子微微颔首道:“记住,那块地最重要。”
“是。”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裴越应该不会束手认输,且下着罢。”
“是。”
“再让火烧旺一些,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反应。”
“是。”
“东城那些人可以动一动了。”
“是。”
“去吧,将事情办得漂亮些。”
“是。”
程思远没有转身,倒退着离开这间雅舍,等走远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