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让叶七留在府中,让她带着桃花和谷蓁去内宅,旁观林疏月心无旁骛地练习查账,自己急匆匆地赶往太史台阁。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片青灰色的建筑,沈默云对于他的到来略显意外。
听明来意之后,沈默云没有迟疑,喊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简略介绍道:“他叫荆楚,现任台阁坤部主事,负责都中一应细务。这是中山侯裴越,广平侯谷梁第四子谷范从离园赎出来的那位清倌人被人劫走,他怀疑这件事和内鬼有关。”
裴越拱手道:“事情紧急,恳请荆主事施以援手。”
“不敢当。”
荆楚相貌文气语调谦逊,微微躬身道:“裴侯爷之名如雷贯耳,下官在您面前怎敢托大?那位清倌人名叫南琴,谷家四少爷购置的宅子位于西城瑞康坊,不知下官说的可对?”
即便知道太史台阁的职责就是如此,且此时有求于人,裴越心中依然泛起一阵寒意,勉强笑道:“荆主事的记性令人佩服。”
荆楚从容道:“分内之事罢了。裴侯爷,请问具体要查什么?”
裴越便将事情的过程和自己的猜疑简略说了一遍,然后从袖中取出谷范所写的护卫名单,递给荆楚之后说道:“南琴姑娘失踪后,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们不能确定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只能从各个方面尝试。如果护卫之中真的有内鬼,说不定此人知道南琴姑娘的下落。”
荆楚一目十行地扫过,稍稍思索之后,笃定道:“这些人既然是南营老卒,那么查起来不难,请侯爷给下官三個时辰,一定能查清楚他们身上的嫌疑。”
裴越惊喜道:“多谢!”
“不敢,请侯爷稍待。”
荆楚向二人行礼之后,快步离开沈默云的值房。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裴越不禁感叹道:“台阁真是藏龙卧虎。”
“不用心急,坐下说话。”沈默云指着旁边的椅子,继而微笑道:“第一次见你如此焦急。”
裴越苦笑道:“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可能再过一会,你的得力手下们就会送来中山侯府的密报,里面写着谷范与我大打出手,差点酿成兄弟反目的结果。”
沈默云淡淡道:“谷四少是性情中人,与谷梁和他三位兄长的脾气截然不同,藏在暗处的敌人显然是看重他爱憎分明的个性,利用那位南琴姑娘给你们下套。”
裴越摇摇头道:“哪里是爱憎分明,我看他是被爱冲昏头,居然认为是我在背后捣鬼。”
沈默云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不过谷范要是像你这么冷静的话,当初在绿柳庄也不会再三为你出头,毕竟那时候你们可没有多深的交情。”
裴越嘴角抽了抽,无奈道:“大人,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只会算计的人?”
沈默云笑着否定道:“当然不是,你在西境的作为也称得上性情中人,不过这和谷范有所不同,他讲究爱恨从心,而你更注重大局。孰高孰低没法评判,只是我个人而言更喜欢你这种风格。”
裴越道:“大人谬赞了,我也只是为了功名利禄奔波的普通人。”
沈默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肯定不是普通人,否则偌大的中山侯府又怎会没有一个外人。方才你暗示自己府中有台阁的人,现在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整个都中只有两处大臣宅邸传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你府上就是其中之一。”
裴越面色如常,平静地解释道:“府中都是绿柳庄的家生子,我这个人并不厌旧,终究还是熟悉的人更放心一些。”
沈默云感慨道:“所以你也不必用言语试探我,台阁没有你想得那般无所不能,我更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在你还是一个庶子的时候就提前在绿柳庄这种地方安插人手。”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大人所言两处宅邸,另一处应该是魏国公府上?”
沈默云赞道:“没错。”
裴越疑惑地问道:“大人,魏国公可不是从一介庶子往上爬,再者国公府内沾亲带故龙蛇混杂,台阁想要安插一些耳目应该不难。”
沈默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道:“我就不信你真的不明白。有些事只能当做阳光下的秘密,明明大家都能看见却要装作不知道。莫说屹立军中四十多年的王平章,就算是谷梁也会在台阁里发展内应。对于这些军头来说,自己身边人当中谁是台阁的密探,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是一些最紧要的机密避开我们的人而已。”
裴越惊道:“王平章的胆子这么大?连台阁的密探都敢驱逐?难怪陛下要用我来和他打擂台。”
沈默云感慨道:“你倒是直言不讳。”
裴越从容地应道:“别人都说皇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是在我看来远远没有沈大人的值房安全。”
沈默云叹道:“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罢了,闲话不叙,王平章当然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直接,他只是将台阁的人都安排到前院清扫庭院,连仪门都进不去,哪里能打听到真正有用的消息。陛下也知道此事,不过并未因此动怒,只是叮嘱我不要和王平章发生冲突。”
裴越缓缓道:“咱们这位陛下心胸广阔,又怎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毕竟王平章又不会造反。”
沈默云听到这句话后若有所思,继而岔开话题道:“那位清倌人失踪的案子不止有内鬼这一处蹊跷。”
裴越微微一怔,望着对方平和沉静的目光,很想看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自己对于这件事当然有很多种判断,但是不管怎样推测,敌人的动作都太急迫了。
这件事的目的肯定和他有关,设套的人非常了解他和谷范的关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劫走南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沈默云继续说道:“那位清倌人的身份看起来没有问题,难怪谷家四少对她情深意重,可是在我看来,利用那女子不断离间你和谷范的关系才是上策。如此匆忙地将人劫走,谷范就算怀疑你,也绝对不会闹成恩断义绝的局面,因为你们之间的关联太多,你身上早就有谷梁的烙印。”
裴越忽略最后那句话,问道:“大人也觉得南琴姑娘有问题?”
沈默云道:“这个并不重要,即便她真的清清白白,幕后黑手依然可以搞出各种小动作离间你们。如今这步棋看似昏招,可是能拥有这种力量掳人的黑手,在阴谋算计上不至于如此幼稚,想来他肯定另有所图。”
“莫非是想要杀我?”裴越面色不断变幻。
沈默云点头道:“也有可能。”
裴越不禁想起自己刚刚返京的时候,在古蔺驿发现有人在暗中埋伏,当时他和叶七已经做好迎战的准备,但最终却无事发生。
这说明一件事,都中有人想要让他死,而不是简单的勾心斗角。
裴越冷笑道:“难道他想用南琴姑娘的安危逼谷范和我拼命?这样做未免也太小瞧我们了。”
“只是一种猜测罢了,你小心一些便可。”沈默云提醒道。
裴越应下,然后想起之前自己对沈默云的请求,便主动问起永宁元年的一些故事,跟这位亲历者沟通要比翻看卷宗更加生动形象。
时间飞快流逝,当外面已经夜色深沉,裴越甚至在沈默云的值房里享用一顿台阁的餐食后,那位文气隽永的坤部主事荆楚终于走了进来。
“侯爷久等了。”荆楚行礼道。
裴越连忙摆手道:“荆主事,是否查出了端倪?”
荆楚快速答道:“幸不辱命,下官领着属下对这十六人逐一排查,厘清所有人的家世和最近的踪迹之后,发现此人有问题。”
裴越接过他递来的字条,面色微微一沉,旋即抱拳道:“多谢荆主事。”
荆楚垂首道:“正事要紧,还请侯爷不必多礼。”
裴越点了点头,然后向他和沈默云辞行,急切地离开太史台阁。
今日的京都格外热闹,先是广平侯的嫡子谷范敲响了京都府的鸣冤鼓,惊得府尹苏平差点从床上摔下来。然后便是祥云商号的伙计们四处打听消息,戚闵和杨虎统领的精锐密探混杂其中,在整个西城就差挖地三尺,只为找到一点点线索。
这两件事对于二月份平静的的京都来说,是一桩十分罕见的热闹,甚至些许风声传进了皇宫大内。
开平帝听说传闻之后,本来想让裴越进宫说清楚,不过想起自己昨天才让他滚蛋,并且三天之内不得再见,犹豫片刻只能作罢。这位勤奋的君王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嘴里笑骂了几句裴越是个不省心的惹祸精,这种态度让旁边的内监们心中凛然。
中山侯府仿佛是风暴的中心,外表的平静掩盖住内里的波涛汹涌。
亲兵们居住的东侧小院,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内,一个年轻男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上伤痕累累。
谷范愤怒地咆哮道:“再不说我今天剐了你!”
裴越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谷范在逼问自家护卫中的内鬼,但是他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种暴力,反而想起开平四年的一桩旧事。
这让他有些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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