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魏国府内书房中。
王平章缓缓饮下一小碗参茶,从旁边肃立的王九玄手中接过一方帕子,擦过唇角之后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坐。”
王九玄走过去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如松。
王平章淡淡道:“羡慕裴越吗?”
今日裴越可谓出尽了风头,以前世人都知道他功劳很大,所以颇受皇帝陛下器重,但是终究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日间看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卒,道旁是欢呼不停的京都百姓,不知会有多少年轻姑娘脑子里都是他那张年轻又俊逸的面庞。此情此景对于任何一个年轻人来说,恐怕都不能心如止水。
王九玄微笑道:“很羡慕。”
王平章问道:“仅此而已?”
王九玄点头道:“祖父,今日风光是裴越靠着拼命换来的,其实羡慕都略显不妥,王家子弟必须要让自己的眼界开阔一些。”
王平章满意地说道:“你没有让祖父失望。若不是你父亲英年早逝,你那几个叔叔又不成器,我也不会将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的肩头。”
王九玄诚恳地说道:“孙儿甘之如饴。”
王平章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于自己亲自教导出来的长孙,他心里已经非常满意。即便王九玄不像裴越那样声名显赫,可是只有这位老人才知道,自己的孙儿藏了多少本事和能为。之所以没有展露出来,一方面是因为时机未到,另一方面则是他必须韬光养晦。
沉默片刻之后,王平章问道:“李柄中最近有什么动静?”
王九玄不疾不徐地答道:“那次朝会之后,他在府中筹谋构陷裴越,不过因为裴越去定国府大闹一场,连裴云都被打了一耳光,陛下并未降罪,故而他被吓住了。这段时间他在京中暗中走动,与路敏的儿子路姜私下见过两次。”
“成国府的匾额都被摘了,路家人还不老实?”
“路敏已死,成国府被夺了爵位,但毕竟是延绵近百年的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时半会还倒不了。祖父,路敏在西境祸害五万大军,难道一死就能抵罪?按照陛下的脾性,孙儿以为会抄家灭族。”
王平章冷笑一声,淡淡道:“因为陛下知道路敏是被他坑死的,如果对路家斩尽杀绝,这让我和谷梁乃至于沈默云怎么想?陛下虽为大梁至尊,终究不能随心所欲,除非他不想成为千古一帝。”
王九玄颔首道:“原来如此。不过孙儿觉得李柄中无法成事,就算他勾连起京中一些势力,仍然逃不过有心人的关注。他连孙儿的手下都防不住,如何能防住太史台阁的监视?”
王平章不以为意地道:“不需要他成事,给裴越和谷梁添些麻烦即可。九玄,如今你终于成为禁军统领,我这么多年安排下的后手有了成效,有些事情必须告诉你。”
王九玄微微一惊,愈发正襟危坐。
王平章缓缓道:“祖父之所以能逼得裴贞假死,彻底压住开国公侯那群蛀虫,成为大梁军方第一人,所凭者为何?”
王九玄恭敬地答道:“永宁秋日之变。”
王平章脑海中浮现当年那些血与火,面露嘲讽地笑道:“陛下能够登上这个至尊之位,靠的是你祖父手里的刀。如果没有那几个蠢货在老夫的唆使下给先帝下毒,没有老夫帮他设置边境上的假象调走谷梁等人,先帝就算是中毒不治,这个皇位也轮不到他。如果不是老夫带人果断地将陈家灭门,大梁的根基早就毁于一旦。”
虽然知道自家这间内书房乃是禁地,任何人都打探不到这里的消息,王九玄在听完这番话后仍旧心惊。这么多年以来,他在王平章的言传身教下成长,对绝大多数秘密都了如指掌,唯独当年皇位交替时的风雨没有听王平章说过。
王平章继续说道:“十多年来,陛下要靠老夫震住军中那些悍将,到如今他终于按耐不住想要改变这种格局。他想要重整北营,老夫退了一步,想要谷梁接替路敏,老夫又退了一步,想要将整个西军从你祖父手中剥离,老夫再度退了一步。可是人的贪念永远不会满足,陛下更不想看到王家成为第二个裴家,所以这种打压和削弱永远都不会停止。”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夫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还能活几个年头呢?”
王九玄迎着王平章深邃的眼神,一时间满心震惊。
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头暮年老虎,然而此刻这头暮虎的眼神分明是要择人而噬。
“祖父——”他略显慌乱地喊道。
王平章直接打断他的话头,不容置疑地说道:“裴贞以为假死就能保全裴家,结果又如何?沈默云沦为御前走狗,席思道心灰意冷归隐市井,要不是冒出来裴越这个异类,裴家那个空架子早就被陛下一口吞了下去。他们顾虑太多,优柔寡断难成大器,所以我们不能学他们。”
王九玄逐渐明白祖父的心思,迟疑道:“祖父,如今大势在皇帝手中。”
王平章淡淡一笑,从容地说道:“那些人脑子里只有造反二字,老夫难道不知道盛世造反绝无成功的可能?但问题在于这世上不止有造反一条路,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刘铮为何能登上帝位!”
仿佛一道闪电在王九玄脑海中炸开,让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王平章望着他急剧变化的神情,满意地微笑道:“先帝能死,陛下当然也会死。这些年来老夫从来不劝陛下立储,因为知道他在养蛊,或者说磨刀,希望那四个皇子如斗兽一般分出高下,最终赢的那个人才有资格成为太子。只是咱们这位陛下似乎没有想过,人的承受能力有个极限,刀磨得太久也会断,这就是我们王家的机会。”
王九玄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所谓机会,便是将当年事重来一遍。”
王平章朗声笑了起来,感叹道:“不愧为吾家千里驹也。”
王九玄冷静地说道:“祖父放心,孙儿会在半年之内将禁军卫左军彻底握在手心里,并且尽可能地渗透其他将领。”
王平章提点道:“记住,王家不是要造反,只是想帮助一位可怜的皇子摆脱困境,让他有希望成为千古一帝。”
王九玄点头应下,又问道:“祖父,依照皇帝对京都的掌控,想要做成这件事的话,单单依靠孙儿手里的两千人恐怕还不够。”
“这个你不用担心,老夫为何会一退再退?莫说裴家小儿想不清楚,就连陛下也不会察觉。”
王平章随即轻声说了一段话,王九玄顷刻间眼神愈发明亮。
片刻之后,王九玄在脑海中想了一遍今日的谈话,略有些不解地问道:“祖父,其实孙儿还有件事不明白,难道陛下不知道祖父在军中的影响力,他真的笃定依靠皇帝的权威就能压制所有人?”
王平章冷笑道:“咱们这位陛下太自信了。你可知道昨日在宫中,他为何要让裴越立刻出京与唐攸之汇合,今日享受万民欢呼?”
王九玄叹道:“他在试探祖父的底线。”
王平章点点头,扭头望着微微摇曳的烛光,冷声道:“这不会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陛下既然想用谷梁和裴越这对狼狈为奸的翁婿打倒王家,那么在谷梁离京之时,我便送陛下去见先帝!”
掷地有声,杀意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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