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大军凯旋,几家欢喜几家悲。
南城金沙坊,葫芦街东头,一户人家门前站着几名中年妇人。不远处有一些青皮无赖模样的汉子,虽然看着略显焦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鼓噪。
只听一名妇人高声道:“商家嫂子,你先开门好不好?我今儿来可是有一桩好事,不论成不成你好歹先听一听。”
里面传来一个平和但是坚决的女声:“谢过齐婶子的好意,但是我女儿还小,暂时不会谈婚论嫁。”
那妇人隔着门笑道:“哎哟,这日子可是快得很呐,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商家嫂子,那位林公子生得一表人才,家资巨万,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良配。你家姑娘虽然还小,但先将这门亲事定下来也无妨,林家光是下定的礼金就准备了一千两雪花银,特地托我来跟嫂子说一声。”
另一名妇人登时不乐意了,尖声说道:“商家嫂子,西城建昌行胡家托老身来说媒,他家少爷年方十六,品格端正,从不在外厮混,一心只读圣贤书,是远近闻名的读书种子。胡老爷托老身转告你,若是这门喜事能成,聘礼会是西城三间旺市门面再加上城外千亩良田!”
里面的正主没说话,门外的媒婆们反倒吵了起来,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吸引很多闲人的关注。
当即便有熟悉这户人家的闲人扮起说书先生,将其中缘故仔细道来。原来这商家有个儿子名叫商羽,早年从军进了京军南营,后来跟着那位中山侯去灵州打仗,听说颇受器重。西征大军凯旋之后,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回来,最终等来的却是一个噩耗。
商家人自然悲痛欲绝,然而不知为何突然间就有一些媒婆上门,左一个少爷右一个公子,只想和商羽的妹妹定下婚约。商家原本就是小门小户,何时经历过这种场面,只得紧闭大门不见外客。
围观者中有那种聪明人感叹道:“听说中山侯重情重义,这商羽既然是他的爱将,又在战场上壮烈牺牲,想必裴侯肯定不会亏待商家。那些人鼻子比狗还灵,这般火急火燎地求亲,怕是屁股底下不干净,想要提前找个靠山呢。”
旁边的同伴连忙拽了拽他的衣袖,朝着远处那些青皮无赖努努嘴,示意这些人肯定是媒婆们背后主家的看门狗,让他小心祸从口出。
那聪明人神色悻悻,终究不敢继续议论下去。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从葫芦街另一面响起,数十骑徐徐而行。
媒婆们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伶俐人,很快就注意到那些显赫的骑士们,虽然从未见过裴越,却是大抵猜测出为首年轻人的身份,立刻闭上嘴退到一旁,唯有最先开口的那位齐婶子仿佛来了兴致,依旧对着门内劝说不止。
那些青皮无赖在见到骑兵们的瞬间就想溜走,可是七八骑陡然加速来到他们身边,用冷峻的目光逼视着,让他们腿软无力压根不敢动弹。
裴越面色不太好看,因为他想起在荥阳城的时候,去见段楷家人的时候遇到的那一幕。
韦睿神情严肃,他和商羽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过命交情,在来到裴越麾下之前,他们在南营便是交情极深的同袍。商羽阵亡于裂谷之时,他心中的悲痛不弱于任何人,这也是一贯理智的他坚定支持裴越斩杀宁忠的缘故。
邓载这几天和王勇一起筹备庄园的建造事宜,所以今天跟着裴越的是戚闵,此刻看着商家门前的乱象,他后背上已经泛起一片冷汗。
便在这时,裴越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戚闵紧张地吞着唾沫,连忙凑上去低声说道:“少爷,我特地让两个兄弟照看这边,他们说商家一切安好,只不过最近有几个媒婆想要上门提亲,并非有人欺压商家。我认为这是小事,少爷最近太过忙碌,所以就没有禀报。”
裴越不置可否,对旁边的韦睿说道:“你去问问。”
“是,侯爷。”
韦睿领着几名骑兵上前,那些媒婆们吓得牙齿打颤,平时伶牙俐齿的姿态消失无踪,好不容易才回答清楚。韦睿生性谨慎,又将那些青皮无赖唤来问了一遍,确定他们没有说谎之后才向裴越禀报。
裴越点了点头,没有再责备戚闵,策马往前行了一段路,来到那些瑟瑟发抖的媒婆和青皮无赖跟前,淡漠地说道:“回去告诉你们背后的老爷员外,往后再敢来此处惊扰这家人,最好提前给自己备好棺材,滚!”
一群人半个字都不敢说,连滚带爬地一溜烟跑远。
虽然京都百姓喜欢看热闹,但是这群人身上杀气太重,是以不敢继续停留,很快就全部散去。
商家紧闭的大门忽然从内拉开。
裴越下马之后从亲随手中接过一个坛子,缓步走到近前,望着出现在面前的一对中年夫妇,微微垂首道:“伯父伯母,我是裴越。”
后面自韦睿以下所有人,听到这句话无不满脸震惊。
身为裴越身边的亲随,他们对自家侯爷的性情非常了解。无论面对什么人,裴越都会保持面上的客气,但也仅此而已,除了有限几人譬如谷梁和洛庭之外,他从不会刻意放低姿态,因为他本质上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
眼前这对中年夫妇实在普通,商父就是都中最常见的那种为生计奔波的中年汉子,商母年轻时肯定秀气,但是也被岁月染上了风霜。然而就是在这样两个普通人面前,裴越一丝不苟地执晚辈礼,原因不言自明。
商父满脸惶恐,一双手不知道搁在何处,嘴唇翕动也只是讷讷难言。
商母本来十分紧张,然而眼神落下看见裴越双手捧着的坛子,眼泪便掉了下来,悲声道:“我的儿啊……”
裴越眼神凝重,将装着商羽骨殖的坛子递到商母手中。
商父抹了一把眼泪,侧身说道:“侯爷若是不嫌寒舍简陋,还请入内坐一会。”
裴越微微颔首,带着韦睿迈步而入,其他人自然留在外面。
商母极力压抑着哭声,死死抱着那个坛子,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儿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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